意外的开场
　　这是一个自成的班级。
　　有一条古老的医疗法则提到，自然憎恨空白。那年秋天，自然必定非常努力地工作，而一定有某个我们未曾注意到的空白一直存在着，因为一夕之间，一个未曾事先规划的班级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冒了出来。
　　八月份学校开学后，我担任的职位是资源教师。小学部各个班级中反应最迟钝的学生，每天都必须和我会面半个小时，一次一个或两个或三个。我的主要工作是，尽我所能地让他们赶上各自班上的程度，尤其在阅读或数学方面，当然有时也会兼顾到其他领域。总之，我自己是不带班级的。
　　我在这个校区服务了六年，其中四年，我所教的班级就是教育界所谓的“门户独立班级”（注：针对情绪失调的孩子设立的班级，教室内有全方位的完整设备），这种班级的所有活动都集中在一个教室里，就读这种班级的孩子在校园中是被孤立的，不和其他正常孩子互动。在那同时，我也教情绪严重受损的孩子。接着，九四一四二条公共法通过，这也就是众所周知的主流教育。其课程设计主旨在于，将特殊教育学生集中在比较严格的“可能环境”中，尽可能改善他们在各方面的不足，达到让他们正常化的目的，我们称之为“资源协助”。这意味着，将不再有全方位设备的教室，特殊问题的孩子必须自己去上厕所，教室内不再有小隔间，不再有专属的垃圾堆，孩子在正常安全距离内游泳时不需成人特别监督。那条漂亮又理想的法令，把我的学生和我困在现实生活里。
　　当这条法令通过时，我的门户独立班级已经结束，我那十一个孩子都被吸收到主流教育体系中，就连校园中其他四十名重度残障的学生也不例外。只有一个全职特殊教育班级获准成立，那些无法被吸收到其他班级的重度智障学生，都被集中到这个班级，他们要么无法走路，要么无法说话，或无法上厕所。我以资源教师的身份被派到那个班级任教，位于校区非常偏远的一个角落。我原以为我会看到一个空白形成，原以为我对那种景象早已司空见惯。
　　九月份第三个星期的星期一，我终于和布斯·柏尼·法兰克林见面了。他的母亲在他面前总是叫他布斯·柏尼，而他那三岁大的妹妹却叫他布，不过那对我而言已经很够了。
　　布斯今年七岁，长相和一般有情绪心智问题的孩子差不多，神情中有种明显可见的真诚：一种常在梦中看见的真诚。他看起来就像画作中的重生人物一样，只不过不像画中的孩子那么大，不像个七岁的孩子。在我看来，他可能连五岁都不到。
　　他的母亲把他推进敞开的教室门口，简单地对我说了几句话后便
　　转身离去。布现在完全属于我。
　　“午安，布。”我说。
　　他依然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处。
　　我蹲下身来与他齐高：“布，哈喽。”
　　他别开脸。
　　“布？”我碰了碰他的手臂，但他还是不愿看我。
　　“哈喽，布。我叫桃莉，是你的新老师。从现在开始，你要在这个教室上课，这就是你的教室。”
　　“这就是你的教室。”他语调完全一样地重复我说的话。
　　“过来这里，我带你去看你挂衣服的地方。”
　　“我带你去看你挂衣服的地方。”他的语气细柔得近乎呢喃，有如母亲对婴儿说话般地细柔。
　　“跟我来。”我站起身并伸出一只手。他依然不动如山，脸依然别向左方，垂在身体两旁的手指头开始拍着腿侧，啪嗒啪嗒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中回荡着。
　　然后，在没有任何预警下，他突然狂声尖叫起来：“啊啊啊！哦哦哦！”他的双手捂住眼睛，躺在地上不停地打滚，然后，在我还来不及靠近之前，他又突然站了起来，绕着教室打起转来：“啊啊啊！哦哦哦！”双手移到头上狂乱地挥抓，好似一个疯狂的舞者。
　　“他发羊痫风了！哦，老天啊，他发羊痫风了！快，桃莉，想想办法！”提姆哭着说，他已经从椅子上跳起来，惊慌地拍着双手。布雷德，另一个四年级学生，不知所措地坐在他的座位上。
　　“他没有发羊痫风，提姆。”我大声地压过布的尖叫声，同时试着将又躺到地上打滚的他抱起来：“他没有事情的，别担心。”但我还来不及说下一句，布已经挣脱了我的掌握，疯狂地在教室中乱跑，绕过椅子、桌子、书柜，穿越我清理出来的空间，朝着大门，跑了出去。
　　17
　　泰迪熊是导火索
　　二十二日星期五。萝莉和我在汤玛索的座位上绑上许多皱纹纸，克劳蒂亚在门上挂上一张巨幅的“祝汤玛索生日快乐”的标语条。
　　汤玛索非常喜欢这一切布置。一跨进教室，他便说：“我从来未曾有过生日宴会。”他抬着头从各个不同角度看着那幅标语条，“这些全部都是你们为我做的？为我做的？”他的眼中闪烁着光彩。
　　他惊讶得无法言语，睁着一双大眼睛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东看看，西摸摸：“为我做的？我从未曾有过生日宴会，从来没有过。还有一个蛋糕？你们为我做了一个蛋糕？为我？”我从未看到过一个孩子对标语条、蛋糕、气球、皱纹纸露出如此不可置信的眼神。汤姆不停地在教室转着，每转一圈，他就摸摸气球或蛋糕，注视着那个标语条，一次又一次地问我们：“为我做的？为我做的？”
　　“还有，你猜怎么样？”萝莉跟在他的后面对他说，“你猜怎么样，汤玛索，我还要送你一份礼物。”
　　他的眼睛充满怀疑。
　　“是真的！对不对，桃莉？”她转身看着我，“我可以给他吗？”
　　“就先到此为止了，我想我们应该先把我们的功课做完。我们从现在开始做功课做到下课，然后吃蛋糕，到时候你再把礼物送给他。”
　　一番抗议后，萝莉终于说服我让她把礼物盒拿出来给汤玛索看一眼。只要给他看一眼就好了，她保证。然后我们再去做功课。我屈服在她的压力下。
　　那是一个很大的盒子，大约有两平方英尺，看起来很富丽豪华。
　　从包装的样子看起来，不难猜出是萝莉亲手包装的。
　　“给我的？”汤玛索立刻说，“那是给我的？”他不敢相信地瞪着眼睛。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萝莉把盒子放回柜子，并要求他们回到座位上。不过汤玛索和萝莉仍继续交换着兴奋的神情……
　　看着他们两个，我会心地微笑，心中有股酸酸甜甜的感觉，这种细微的温馨往往令我动容。
　　一个半小时有如停滞不前的永恒。萝莉不时地看手表，但因为还看不懂，只好用手肘轻推汤玛索或克劳蒂亚。汤玛索的眼光当然也没
　　有闲着，只是他的动作不如萝莉那般明显。我甚至还逮到克劳蒂亚的
　　心不在焉，只有布最正常。
　　好不容易终于挨到下课时间。我的办公室助理将孩子们带到外面，我则利用这段时间切蛋糕，把果汁倒好，并把所有的礼物放在桌子的正中央。
　　一待回到教室内，汤玛索兴奋得又叫又跳，布做出飞机姿势，在教室里飞了起来，萝莉高兴得直唱歌，只有克劳蒂亚依旧压抑着兴奋
　　神情，努力保持礼仪。
　　“我的礼物！先打开我的礼物！”萝莉大叫着。
　　“来。”我把果汁递给正忙着拆礼物的他们，“布，不！不，不！”
　　他把他的蛋糕高高地举在头上。
　　“打开我的礼物，汤姆！”
　　“桃莉，布正把蛋糕放在他的头上。”
　　……
　　重要时刻终于来临了。萝莉煞有介事地把桌上那个鲜黄色包装的大礼盒拿过来。
　　“拿去。”她把礼物放在地板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汤玛索坐在那儿瞪着那个礼物好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他开始解开缎带。
　　他解缎带的动作是那么的缓慢优雅，好似那个盒子随时都会消失一般，同时我还听到他口中轻轻地念念有词。萝莉则紧张地跑过来抱着我的膝盖。
　　鲜黄色包装纸散开，一个大盒子显露在眼前。盒子粘得很仔细，汤玛索费了好一番工夫还无法完全将它们撕掉。他双手捧着盒子，神情越来越兴奋。
　　“你需要一把剪刀吗，汤姆？”我问。
　　“不用。”他拉着盒盖，但还是拉不开。萝莉用大胶带把它贴得牢牢的。“好吧，我想我需要，桃莉，我打不开。”
　　“我去拿，我去拿！”萝莉高喊着，冲到窗旁的剪刀架拿剪刀。
　　“不，等一下，萝。那把剪刀不够利，剪不开这些胶带的。”我走到我的桌前，打开抽屉，摸出一把又长又尖的剪刀，“拿去，汤姆，用这一把。”
　　“耶！”他接过剪刀，高兴地清除掉盒上的顽强胶带。
　　他专注而缓慢地打开盒盖，盒盖下方是一堆碎纸丝。萝莉再度跳
　　到我的身上。然后，他伸手到盒子里面把礼物拉出来。
　　一只泰迪熊。黄褐色的身体穿着一件深褐色的T恤，尺寸不大也不小。汤玛索把泰迪熊举得远远的，注视着它。萝莉的喜悦有如火山爆发一般，克劳蒂亚则对着汤玛索微笑。汤玛索显然已经惊讶得无法言语，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无声无息，一动也不动。
　　“怎么样，你喜欢吗？”萝莉问，“我用我自己的钱买的，我爹地一毛钱都没有帮我出。我存了好久，原来是要用来买圣诞礼物的，可是我知道你没有泰迪熊，所以我不在意少买圣诞礼物。”
　　汤玛索爆发了。他站了起来，把撕得粉碎的包装纸和纸条丝丢得到处都是。“真是个蠢礼物！你怎么会觉得我要那种东西呢？你以为我是谁？长不大的婴儿吗？”他大声叫骂，“真是个狗屎礼物！你是不折不扣的笨小孩，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和认字一样的笨，难怪你会被送到这个白痴班级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沉重的一击。萝莉的双肩垂了下来，嘴唇也难过地下弯，眼泪汩汩流出，迅速滑下她的脸颊。她放声大哭。
　　我起身追汤玛索，但他的动作比我快，逃过我的防卫阵线。
　　“来，让我来告诉你，我对你这个臭礼物的看法！”汤玛索吼着。他一手抓起剪刀，狠狠地朝泰迪熊的肚子刺了进去，把泰迪熊肚子里的填充物都挖了出来，四散在地板上，然后把剪刀丢在地上。汤玛索歇斯底里地在教室里狂奔尖叫，不停地咒骂，萝莉则是痛哭不已。
　　“汤玛索，停下来！”我以百米赛跑的速度跳过工作桌，将他围在窗户和矮书架的角落。他奋力跃过书架，继续跑着。因为担心他会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跑出教室，我再次跳过工作桌追着他。
　　汤玛索趁此之际，抓起一把椅子朝我扔来。毁坏的椅骨打到我的脚，痛得我靠在门上无法动弹。
　　当我恢复力气可以站立时，汤玛索已握着那把剪刀抵在我腹部前面几寸之处。
　　一片死寂。静得让人觉得听到耳鸣的声音，萝莉甚至也不哭了。
　　“不要告诉我该做什么，”他说，声音又低又粗哑，“我听烦了你的喋喋不休，你这个老巫婆。你给我闭嘴，否则我就把这个东西插进你的肚子里。”
　　他真的会那样做的。我一面贴着门板慢慢站起，一面注视着横在我们之间的剪刀。我知道被逼急的话，他真的会动手的，他的眼神再
　　坚定不过了。
　　他手上的剪刀进一步逼近，刀尖和我衣服的距离不到一寸。
　　还是紧张的沉默。
　　我深深吸了口气，将气缓缓地吐出来，迫使自己放松。脚上的痛此时已窜上我的头，怎么都驱不走。空气中弥漫着重重的蛋糕味、果
　　汁味和恐惧味，我分辨不出我所嗅到的恐惧是谁的，他的还是我的。
　　克劳蒂亚、萝莉和布早已被吓得噤若寒蝉。
　　“你这个可恶的老巫婆，你这个巫婆。”他再次地说，声音依旧低沉粗哑，但是声音的背后藏着另一股我无法分辨的情绪。
　　沉默，我的心跳声可以清楚地听到。这类事件对我来说是种职业
　　性冒险。虽然我在工作中经常接触暴力问题，但我本身未曾有过这种
　　经验。接受事实让我的头脑越来越清楚；总之，就算有过亲身经验也未必就能够减轻我此刻的恐惧。汗水已经浸湿了我的腋下，湿透我背后的衬衫，现在我感觉到它正沿着我的胸部汩汩流下。别这样对我。拜托，汤姆，不要。拜托不要。只是我们所有的人依然沉默不语。
　　我们注视着彼此。手中的剪刀助长了他的自信，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多么漂亮的一个孩子，即使在这不适当的时刻，我仍然忍不
　　住这么想，这样的想法甚至强烈过内心的恐惧。
　　我等候着，沉默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希望外头有人注意到贴在门板上的我，然后走进来解救我们。
　　但转念又想，那也许只会让情况变得越发不可收拾，汤玛索可能会因
　　此而冲动行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汤玛索，”我低声地说，“你不会想要这样做的。”
　　“闭嘴。”
　　“拜托，汤姆，你不会想要伤害任何人的。”
　　“你这个可恶的老巫婆，闭嘴！你总是不停地告诉我该做什么！你总是让我感觉到我不想感觉的事情，我受够了。我不是你的财产。”他的声音打破一室的沉默，“我受够了，你们实在太吵了，弄得我耳朵好痛。你，尤其是你。你弄得我耳朵很痛。”
　　突然间，他的嘴角垮下来，下巴颤抖，接着举起另一只手，用袖
　　子擦了擦眼睛。
　　“我恨你，全都是你的错。”他喊着。
　　“我的错。”
　　“还有她的错。”他指着萝莉。
　　“你这么生气都是我们的错？”我问。
　　“我没有生气！为什么你老是那样说？到底要我告诉你多少次？我没有生气！”
　　“哦，我明白了，你没有生气。”
　　“没有。”泪水开始滑下他的脸颊，他粗鲁地将它们擦掉，“我只是不快乐。”
　　我趁机轻轻移动身体，但他视此为敌意性的举动，又将剪刀拿起
　　来对着我的横隔膜。我吓得不敢再动。
　　“你再动一下试试看。”
　　“好，我不动。”
　　我望着他身后远处的时钟，觉得好似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事实上，再过半个小时就下课了。我深深吸了口气，将背紧压着门板，
　　以求舒缓抵在我皮肤上的尖锐利剪。
　　他还是努力地掌控全局。我不停地打颤，先前濡湿全身的汗水已转凉，手臂上满是鸡皮疙瘩。在汤玛索的背后，克劳蒂亚一直抓着布，
　　现在她拉了张椅子，坐下来。萝莉又开始哭了起来。我们的关系正分崩离析，而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泰迪熊。
　　“听着，我很抱歉，汤玛索。不管我做了什么惹得你这么生气，我都很抱歉。”
　　“不，你不必抱歉，都是你的错。”
　　“我做了什么了？至少你应该告诉我吧？”
　　“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
　　“你怎么跟这个教室里的每个人一样笨啊。”
　　我点点头。
　　他的泪水再度涌出，这次更多。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剪刀，他的泪水滴落在剪刀上。我还是不敢动，甚至连深呼吸都会让皮肤紧抵剪刀
　　的尖端，也让那把剪刀在他的手中震动。抑或，是他的手在发抖。
　　“为什么你就不能不要管我？”他问，抬起眼睛看着我，声音变得柔和许多。
　　“为什么你老是关心我？”我看到他把剪刀放低了些，“我想要恨你，我想要恨你，为什么你就是不让我恨你？为什么你就是不愿让我一个人孤独？”
　　我原以为他会跑走的，但他没有。相反地，他注意了一会儿剪刀，用力地把它丢在地上。然后他低下头，用双手盖住脸庞，大声地恸哭
　　起来。
　　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得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我想着他所问过的问题，我凭什么一定要他们去在乎这个世界？其实每个我接触过的孩子
　　都曾对我提出同样的问题，令我难过的是，我并没有答案。一想到这
　　里，也就觉得剪刀问题不是那么重要了。
　　“哦，汤姆。”我也掉下泪，“哦，汤姆，我很抱歉。”我将他搂进怀里。
　　我们安慰着彼此。我坐在地板上，把汤玛索抱到我的腿上。虽然他才十一岁，但体形相当大。他紧抱着我的脖子，将脸埋在我的头发
　　里，颤抖着身体，低声哭泣。我背抵着门板，抱着他来回地摇着。此
　　时已是无声胜有声，我的心因感触太深而忘记泪水。
　　……

1 意外的开场_ 001
2 狂奔的布_ 007
3 分不清 O 和 L 的萝莉_ 016
4 三人成行_ 026
5 制作冰淇淋_ 033
6 与家长会面_ 045
7 摧毁一切的汤玛索_ 055
8 漱口水事件_ 069
9 意外摔伤_ 074
10 种植风信子_ 084
11 乔克求婚_ 096
12 怀孕的克劳蒂亚_ 099
13 身体作画_ 107
14 难以沟通的父母_ 117
15 我在意_ 124
16 情人节卡片_ 132
17 泰迪熊是导火索_ 139
18 寻找团体支持_ 155
19 柜子里的萝莉_ 163
20 与乔克分手_ 177
21 萝莉不来上课了_ 180
22 莉比的仇恨_ 188
23 萝莉的美_ 198
24 撕毁一切_ 208
25 汤玛索的虚拟老爸_ 217
26 与艾娜争吵_ 227
27 达成共识_ 235
28 缓慢的进步_ 243
29 为了梦想_ 251
30 轻声歌唱_ 261
31 颠覆以往的疯狂_ 267
32 规划未来_ 276
33 离别_ 287
34 各自离去_ 294
35结语_ 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