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物、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中篇代表作,进入国家书评人奖决选名单,被提名普利策奖,被《时代周刊》等多家媒体誉为欧茨杰出的作品之一。
一个参议员、一个女孩与一场事故……
这部小说从“查帕奎迪克岛事件”汲取灵感,以丰富的想象力补足真相的拼图,在“已经发生”和“可能发生”间架起桥梁,勾勒出一个破碎的美国梦。
《黑水》是欧茨的名作,创作于1992年,当年进入国家书评人奖决选名单,次年被提名普利策奖,被《时代周刊》等多家媒体誉为欧茨杰出的作品之一。故事以凯莉·凯莱赫发生车祸,陷入肮脏泥泞的“黑水”开篇,以闪回的方式回顾了事故发生的经过和凯莉一生的重要时刻;文中对美国当代政治和流行文化也有诸多影射和讽喻。
1
租来的丰田车,参议员开着,他精力充沛,极不耐烦。车子奔驰在一条没有铺沥青、没有名字的路上,急转弯,像滑冰一样,令人头晕目眩,然后,没有任何警告,车子冲离路面,滚入黑色的急流中,朝乘客这一边侧翻,迅速下沉。
难道我要死了吗?——就这样死去?
2
现在是七月四日晚上,格雷令岛上其他地方有不少派对,尤其是北边海岸一带,通向海滩窄窄的沙路上停着一排排车子。时辰到了会放烟火,有些阵势豪华、震耳欲聋、色彩亮丽,颇像演绎海湾战争的电视大片。
他们身处岛上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凉之地,很可能迷路了。她努力嚅动嘴唇,鼓起勇气,想说出这两个字:迷路。
还有她一直放在手提包里的安全套,有多久了。原来在小山羊皮包里,现在是这个漂亮的夏季包,罗兰爱思牌,花卉图案。实际上,在那个更早用过的包里,她就带着它了,同一再安全套。那是个潇洒的草制大背包,红色皮穗,用得太久,最后散架了。安全套包得整整齐齐,裹得严严实实,质朴的药味儿,几乎不占什么空间。这么久了,她连一次也没碰过它,准备着打开它,准备着向某个人暗示用它,或者考虑用它,不管这个人是朋友、同行抑或半生不熟的人。你已经做好了有备无患,最终却说不出口,找不到合适的表达。
眼下他们在缅因州格雷令岛的某片沼泽地。格雷令岛从布思贝港往西北方向要坐二十分钟的渡船。他们一直谈得很投机,一起开心地笑,像老朋友,像最随意的老朋友。参议员一手开车,一手拿着塑料杯,凯莉一直小心地稳住他的手,不让剩下的加了奎宁水的伏特加酒从杯里洒出来。突然,就像电影出现短暂的停顿,图像一下飞出视线,突然,她永远也理解不了有多么突然,道路从飞奔的车子底下飞出去,然后,他们在黑水里挣扎逃生,水浪扑打挡风玻璃,试图涌进车里,噩梦一般的沼泽地仿佛突然活了过来,从四面八方涌上来,要吞没他们。
难道我要死了吗?——就这样死去?
4
四面八方都是令人恶心的沼泽地气味,潮湿、腐败的气味,黑色的泥土,黑色的水。大西洋冰凉、清新、刺疼皮肤的气味似乎离这里很远,就像遥远的回忆,被一阵细密的东风带向内陆。这里没有海浪的声音,只有夜虫的鸣叫,只有拂过矮树丛的风声。
凯莉·凯莱赫没有醉,她抓住肩头的安全带,心想你在这里,却不知道这里是哪里,真是滑稽。她笑了。
他们正匆匆赶往布洛克敦码头搭渡船,船将在晚上八点二十分驶向大陆。没人看到租来的丰田车冲进水里——小湾?小溪?小河?这时将近八点十五分。不管是参议员,还是乘客凯莉·凯莱赫,都不知道急转弯处有这么一条河。
前方大约三十英尺处有一座窄木桥,同样模糊不清,木板饱经风雨侵蚀,但没有警示牌,更没有警告桥前面这个危险的转弯。
不是现在,不是这样的。
她才二十六岁零八个月,就这样死去还太年轻。她太过震惊,简直不敢相信,以至于丰田车飞出路面,撞到几乎看不到的水面时,她都没有尖叫出来。在一刹那,车子似乎不会沉下去,而是浮起来,似乎它飞行的弧线能托起自身的重量,令它漂过河面,到达那边的对岸,冲入急流、矮树丛和藤蔓纠缠而成的蛇状黑影中。
你以为这种地方的水不会很深,只是一条水沟而已,你以为路边的护栏应该更结实,你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这么无情、这么无助地掉进这么脏的黑水里,一股下水沟的气味。
不是这样的,不。
她震惊,她不敢相信,参议员大概也是同样的反应。大家在格雷令岛上芭菲·圣约翰的父母家那里度过七月四日,个个兴高采烈、无所顾忌、欢声笑语、交谈热烈、兴奋不已,对未来(眼前的未来和遥远的未来——当然,眼前的未来决定遥远的未来)充满期待,正因如此,所以谁也无法理解变化来得如此之快。
在凯莉·凯莱赫的生活中,也曾出过几次事故,同样发生得太快,令她脑中一片混沌。每次她都喊不出声来,每次从她意识到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法清楚地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这时她的身体已经不受大脑的指挥。
因为在这种时刻,时间加速,在发生碰撞的一刹那,时间加速到光速。
一片片缺失的记忆像白漆在她的脑海里旋转。
15
她只听到一声咒骂“嗨!”车子便撞上护栏,侧滑,右后轮直打转,像是着了魔似的转着玩儿,她的脑袋撞到窗子上,一阵红雾闪过眼前,她没来得及吸口气叫出声来,车子速度的冲劲便把他们带下又短又陡的河堤,什么东西生气地用力拍打车子,断断续续的,像是干燥的砖头被碾碎了,车子冲入像是深坑又像是池塘的地方,她还是吸不上气叫出声来,你以为沼泽地里的死水只有几英尺深,可这黑色的水在四周跳跃、滚涌,要把他们拖下去。车子侧翻,凯莉什么也看不见,参议员倒在她身上,他们的脑袋撞在一起,两人一起挣扎了多久,震惊,绝望,恐惧,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无法控制,甚至无法理解,只是想,这不可能,我要死了吗,就这样死去?过了多少分多少秒,参议员才呻吟道“噢天啊,噢天啊”,摸索着揪住安全带,想用力扯开,把自己从断裂的方向盘后面的椅子中解脱出来,他拼命顶门,要顶开被黑水和重力压住的门,奇怪,门没在它该在的地方,却在头顶上,他们头顶的正上方,似乎地球发了疯,倒转过来,天空看不到了,消失在下面的黑暗中——凯莉·凯莱赫恐惧、困惑,说不清过了多久。她拼命想逃出河水,她抓住一个男人有力的前臂,他一把推开她;她又抓住他穿了裤子的大腿、他的脚,他穿着绉纱平底帆布鞋的脚很重,用力蹬她,踹她脑袋的一侧,她左边的太阳穴,她现在疼得叫出声来了,狂乱地抓住他的腿,指甲裂开,然后是他的脚踝、他的脚、他的鞋,那只绉纱平底帆布鞋从她手中脱落,她被扔下了,她叫喊、恳求:“别丢下我!——救救我!等等!”
她叫不出他的名字,黑色的水涌上来,灌满了她的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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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水躲不开,扑腾着跑进她的嘴里、她的鼻孔里,跑进她的肺里,她的心脏胡乱地急跳,努力把氧气供给意识逐渐模糊的大脑,她清楚地看到锯齿形的细针像石笋一样升起——这是什么意思?她想到自己品尝了多少吻,啤酒味的?红酒味的?威士忌酒味的?香烟的?大麻味的?她悲哀地笑了。
你热爱你经历过的生活,没有其他的生活。
你热爱你经历过的生活,你是美国姑娘,你相信是自己选择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