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日的风景:日本的历史文化与当下》:
长谷川是我在意大利旅行时结识的朋友。之所以与他搭伴,从那不勒斯一路游到佛罗伦萨、博洛尼亚,全因他的好性格。譬如,旅途中他能问我要这要那,连谢也不说一声;兴起时在草地上翻筋斗,外加搭讪女孩,哪件都不少于。而且做这些时,他的神情朗亮如托斯卡纳的晴空。说实话,见多了日本人的“阴翳之美”,这样的率意,真让我喜欢。
我打趣说,据欧洲一百位酒店经理的打分,全球游客数日本人素质第一。“你一路咋咋呼呼,不怕丢日本人的脸吗?”他听罢呵呵一乐,问我知不知道日本有“出门在外,不怕丢脸”的谚语,我说不知道,但另外两句倒有印象——“旅行靠同伴,处世靠人情”和“常在外面走,或能交好运”。他听后更开心了,“那就请包容我吧”。
这个我自然乐意,只是暗忖他的同胞能否做到。因为就我所知,日本人到了国外,多好集体行动,不仅住同一家酒店,提同样的装备,还一体遵行同样的规矩。所以,只要你看到一群带耳麦的人,从下车一刻起就跟紧一个对麦克风自言自语的导游,默默地走,安静地看,且群行群止,很少稽留,准是日本人。我拿长谷川开涮:“难道日本人真是群居动物?拘泥刻板也天下第一?”他咧嘴笑笑,看自己一眼,好像在说,他本人就是一个反例,既独自行走,又不循规矩。
见他不服气,我继续逗他:“你看过早坂隆的《世界的日本人笑话集》吗?”“买了,还没来得及看。”“其中有一则笑话就发生在旅途中!”他来了兴趣,把脸转向我。“说的是航行中发生海难,船长下令弃船。他用来鼓励美国人的话是‘谁跳下去谁就是英雄’,鼓励英国人的话是‘谁跳下去谁就是绅士’。”“那对日本人呢,必定有对日本人的说辞吧?”“是,船长说的是,‘你看,大家都跳下去了’。”这下他有些尴尬了。原本我还想问他为何会买这本书,并告以从他至今没翻看过一页,就能猜出他的回答——“因为大家都买了。”——谁说不是,此书2007年前由中央公论新社推出,很是风靡了一阵。但现在看他的神情,我把话咽了回去。
心里明白,因为那个“驯化的社会”,自小习得的教养,早已让日本人习惯跟自己人腻在一起,既以增进认同,兼能联络感情。所以从小学的修学旅行,到会社的见学体验,日本人都,喜欢选择“合宿”,发展到后来,有“音乐合宿”“瑜伽合宿”“空手道合宿”等多种名目,许多保险公司也乐意为此提供保险。试想,要这样的人到海外不待在一起,可能么?至于凡事恪守规矩、依常套、循旧例,既可以确保不给别人添麻烦,又能避耻与遮羞,实际上也是基于对这个驯化社会的服从。这样做的结果是,人们做任何事情都会依循程式,先预备下文案,再照以执行。既然恋爱也有《指南》,教你如何步步为营,扎实推进;接吻更有《必读》,提示你如何先鞠躬说对不起,然后恭行如仪,周到一点的,甚至还图示步骤,那么当他出得国门,不会做即兴随意的无攻略漫游,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不仅如此,一旦脱离熟悉的环境与人群,有的孤悬海外者会顿时陷入空前的紧张与不安中。精神医学家稻村博的调查报告《日本人的海外不适应》,对此有十分详切的描述,譬如有的人会发生程度不等的精神障碍和歇斯底里,有的人甚至想到自杀。人类学家中根千枝《纵向社会的人际关系》-书中,更将其人的无助与焦躁,形容为“被放逐的囚徒一般”。其实追溯历史,可以发现日本人对出国一事从来就很纠结,既纠结于别人的出国,也纠结于自己出国。前者,是否让外人到日本旅行,四个世纪前就有过争论,即使是赞同派、大学问家西周,也对放行可能引出的异文化冲突心存忧虑;后者,在是否让国民外出旅行问题上,虽有津田真道这样的积极推动者,以为日本人缺乏智识与开化,通过出国增广交际,是赶上先进国家的好办法,但真正得到落实还要等很久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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