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怀绝技的女记者
以前看武侠小说,最喜欢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很不起眼儿的人突然把所有人都给震了,一招一式咄咄逼人,都打趴下之后,自己绝尘江湖,只让传奇流传于世。但我从来想不到,自己身边就有这样的侠客。
某年的饭局,因为彼此都不熟悉,所以男男女女异常矜持礼貌,就是酒喝个没完。夜来香是豪爽女子,不但写一手好文章,喝酒还能跟喝水一样,真让我大开眼界。一桌子都是新闻界的前辈和老江湖,人家让你喝你又不能推脱。夜来香看我已经面红耳赤,一把搂过我脖子,小声说:“我迅速灌他们,你别真喝,碰完杯直接往后泼,没人看得出来。”出于对夜来香的仰慕,我言听计从,往后看了一眼没人,直接就照方抓药了。别说,满桌的人似乎注意力都在碰杯和倒酒的形式上,三杯以后我往后抖手腕子的技术已经非常娴熟,管它茅台还是五粮液直接都敬天地。
没一会儿,有人用手指头捅我肩膀,那频率非常不怀好意。我扭头一看,邻桌一男的盯着我说:“你出来一下。”我们站在两张桌子的通道上,他揪着自己的灰衬衣:“我以为你泼一杯就完了,没想到你一杯接一杯,你看看我这衣服!”我定睛一看确实是湿了一大片,我心里这个不好意思,赶紧从我们桌子上抱了一大盒餐巾纸,抓一把就往那男的身上擦。这时候,夜来香站起来,以为我碰见了老熟人,上前就把自己胳膊搭人家肩膀上了:“哎呀,都是熟人啊,碰见就是缘分,来我们这喝一杯吧。”她还要灌别人,自己都醉了。
虽然我很清醒,但因为脸红脖子粗的状态非常唬人,在我一个劲儿的道歉下,对方那桌过来几个人把那男的按回座位里了。本以为事情到了此处就该打住了,可没想到良久之后我从厕所出来,又看见灰衬衣在前台跟服务员争执。因为心里有愧,就站那听了听,原来那桌想逃单被服务员发现,其他人都走光了,只能拉住灰衬衣不放。也许因为喝了点酒,忽然觉得这时候得挺身而出,一扫听那桌饭的钱,帮别人买单的念头立刻打消,顺便说了句:“好歹得给点儿吧?”灰衬衣估计也喝了不少,本来靠着柜台,突然就急眼了,骂骂咧咧踹了我一脚,幸亏我身手矫健迅速跳开,但裙子上留了半拉鞋印儿。
我根本没有对付耍酒疯的经验,呼哧带喘地迅速跑到自己座位上。夜来香居然已经放倒了大批人,还在那沾沾自喜。她随口问我干嘛去了,我抖着鞋印说了刚才的事,本来是想显摆一下自己的侥幸,哪承想挑起了事端。夜来香仗着酒劲噌一下就起来了,我死拽活拽都拉不住,她到了前台直接一掌拍在台面上,大喝一声:“今天的账你必须结了再走!”气势跟这酒店是她的买卖似的,让老板都很傻眼,没见过这么仗义的食客。
我一再央求夜来香别闹事了,一米六四的个头儿怎么还打架啊!都是喝了酒的人,身高一米八几的灰衬衣能服吗?俩人认为过话都是多余,直接上手。只见灰衬衣粗胳膊一抬,一个耳光就奔夜来香去了,我本来要挺身而出誓死为自己姐们儿挡一下,夜来香速度更快,飞起一腿先灰衬衣一步直踢他的面门。我都没看明白怎么回事,灰衬衣已经痛苦地捂着脸蹲地上了,等他再站起来满嘴是血,还往地上啐了俩门牙。这酒店立刻有点龙门客栈的意思。
我们桌意识清醒的人以为我们会受欺负,局面一开始就报了警。我们毫无意外地都被拉到了派出所录口供。警察问灰衬衣谁打的,灰衬衣指夜来香。警察问:“她那么矮怎么打的你?”灰衬衣说站着拿脚踢的。警察说:“她一米六,你一米八。现在你站着,拿脚踢一下她。”灰衬衣试了试,够不着。警察说:“你自己撞的吧?自己喝多了就别闹事,赶紧治病去。”然后又教育了一下我们,这事就算了结。
重获自由的心情立刻让我们的酒全醒了,夜来香突然特别愧疚。我试探地问:“你会武功?”她摇摇头说:“做记者前,我是职业杂技团演员。无论空翻还是高抬腿全是基本功。”
越二的人越单纯
人生如戏,角色需要的时候你总是要换上行头装扮另一个自己,时间长了,习惯成了硬壳束缚在身上很难褪掉。但跟好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把鸡蛋扔进了醋里,那层厚皮开始溶解。有的时候你会发现,那壳里藏着很多很多的“意外”。
每个人身边都有几个特别二的朋友,很多时候想起他们就能笑出声,这些人尽管越年长越正经,但再相逢,还是能现了原形。
夜来香是我拜把子的好姐妹,之所以跟她永结金兰之好,是因为年轻那会儿独自在青岛采访,完事已经凌晨了,为了壮胆儿,和夜来香一起合打出租回住的地方。夜来香当年五冬六夏地总给自己喷花露水,所以得了这么一个诨名。青岛大概因为是环岛路,所以司机走的路跟我印象里的路大不相同,加上已到凌晨,越陌生越心里嘀咕,而且问司机话,他根本不好好回答,基本上你问五句他哼哼一声。
我和夜来香面面相觑,她说咱下吧,走在马路上比在车里安全。我叫司机停车,那大哥很不耐烦告诉我们就快到了。然后不再说话,还听起了京戏。我们对他的信任感已经土崩瓦解,我问夜来香:“怎么办?”她咬了一下嘴唇,很淡定地说:“你跟我学,我做什么,你做什么。”
我脖子都没扭回来,就看见她往座位中间挪了挪屁股,然后头稍微低下,把两边长头发疯狂地往脸上划拉,确实看不见脸了,然后她倒吸着气开始学鬼冷笑。白裙子白胳膊满脸头发,贞子显灵啊!我当年还是短发,情急之中一把将自己的眼镜摘下,也把两侧头发使劲往脸上扒拉,然后低下头,学她发出一阵一阵的冷笑。我笑了两声,就觉得太神经了,打算真乐,但夜来香适时地把她高跟儿狠狠地踩在我的脚面上。我啊的一声尖叫。半夜有京剧的音效衬着,动静更不一般了。我刚想说话,突然意识到我是鬼,这时候,夜来香大概也怕我坚持不住,在我大腿上抓了一把。这一把,跟按钮一样管用,我继续跟她一起满头乱发地耸着肩膀冷笑。俩女的,大半夜,耷拉着俩胳膊,满脸头发面目不清,没完没了地吸着气笑,搁谁都得吓死。没半分钟,司机一刹车,哆里哆嗦地说:“你们下去吧,我不拉了,不要你们钱了。”
我们欢快地跳下车,松了口气。那车几乎起步就是六挡,绝尘而去。我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两点十分,我们站在街边拉着彼此的胳膊狂笑,互相赞美“你刚才真像鬼!”笑够了对着天上明月拜了把子。
再见夜来香已经是十一年之后了。一般老朋友见面都握手拥抱,
我们俩不是,打老远一见,必须先把头发都铺散在脸上,提着气一路冷笑着跑到近前,然后言不由衷地说:“哎呀,你都不像鬼了!”在这我们没有见面的十几年里,夜来香离婚又再婚了。她变得富态了,还牵着一只泰迪犬。我说:“你怎么脱胎成一贵妇人了?”夜来香特别谨慎地拉着狗链子:“我老公的女儿就托付我一件事,让我看好她的狗。我出事,它都不能出事,这是我的婚姻保障,懂吗?”作为女人,我倍儿理解。
为了让狗和夜来香能在我所在的城市玩得放松,我把她们拉到郊区的农家乐,院子很大,中间是个养鱼池,三三两两的人在烧烤聊天。夜来香的花裙子特别好看,凹凸有致,该露的地方露,该遮的地方遮着,得体又大方,还戴着顶插着大粉芍药的白色草帽,远看跟英国女王似的。铺好防潮垫,我们往草地上一坐,狗倍儿不情愿地守着我们俩的脚蹲着。我说:“这那么安全,你把狗松开,让它自己玩会儿吧。”夜来香一脸后妈的慈祥模样,把狗拉过来松了绳子。哪承想,这小家伙跟疯了似的就蹿出去了,绕着养鱼池疯跑了两圈,叫也叫不住。我和夜来香在草地上蹦着喊,所有人都看我们。
忽然,泰迪狗一个跨越式在空中画了条弧线,直接就奔池子中央去了。我都惊了,身手矫健地跳起来,跟成天练这个似的。夜来香喊着:“哎呀,它不能死!”都没助跑,也跳下去了,我一把没拉住。好在水不深,夜来香上半身多半露在上面,她一边喊着狗的小名一边往养鱼池中间走,那小狗也往她那游,弄得跟要拍电视剧似的。烧烤的、钓鱼的、喝酒的、吃饭的,都定睛看着池子里的一幕,这叫丢人现眼啊。
我一把将夜来香拉上岸:“你疯了你,跳什么啊,你不会游泳,万一水是深的,你不就淹死了吗!”夜来香拿起别人递过来的毛巾,根本不顾自己,先给狗擦,一边擦一边说:“这狗要死了,我也活不成啊!”我气急败坏:“狗会游泳你不会!”她问:“你怎么知道狗会游泳?”我说:“狗要不会游泳‘狗刨’怎么来的,那就是形容它的。你给我记住了,不但狗会游泳,猪也会,以后看见猪掉河里,你别跳啊!”夜来香瞪着眼问:“你知道它会游泳,你不拉住我?”我往她身上又扔了条毛巾:“废话。你跳得比狗还快,我拉得住吗?”
一个穿漂亮裙子戴粉芍药花白草帽的女人和一只落水狗,并排坐在农家乐的台阶上晒太阳。看着她们我就想,得好好珍惜身边那些很二的朋友,因为越二的人越单纯,越没有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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