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达若不知道在楼梯上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的女人就是王萍。他先是听见了脚步声,尔后,才注意到她的。她的脚步声细碎、急促,仿佛雨后的蓝天一样亮眼。他不觉抬起了眼,对她一扫:她捂着一只大口罩。扑入他眼帘的是她那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脖颈。她的脖颈不是那种如同发面一样酥酥软软的白,而是自得很紧凑,很有分寸。他对她的脖颈只一瞥就能判断出她的年龄在二十七八岁左右。不是他有这个能耐——女人们即使把面部改装得再年轻,脖颈上的那几道折也会无情地泄露出其真实年龄的。他既然用眼睛逮住了她,就问她:院长在上面吗?她说,上了楼梯口向左拐,右手第三个房间。他说了声谢谢,没再看她。他和她擦肩而过了。其实,在达若还没有用目光擒住王萍之前,王萍就居高临下地将达若扫描了。王萍并不轻浮,也没有盯男人的习惯。那天,只是因为达若上楼梯的样子不一般,才引起了王萍的好奇:他的腰弯得很厉害,步子跨得特别大,似乎一步想蹬几个台阶。因为他直得太急,喘气声也就很明朗了。王萍这才用目光压住了达若。后来,王萍给达若说,我还以为你是找院长要钱的包工头子。医院里的住宅楼盖好两年了,院长没有给人家付清款,包工头子每次来找院长都是要去擒拿院长的样子。王萍说,她见过一次包工头子的。达若说,你看我像包工头子吗?王萍说,穿戴像,走路像,面容不像。达若说,咋不像。王萍说,包工头子没有你忧郁。
达若是怀着满腹心事走进西水市精神病院的。王萍没有说错,他的忧郁就书写在面目上。他再一次和刘婷分手了。和刘婷相识四年多来,他记不清,他们是多少次分手,多少次和好,又多少次分手了。每次分手后,他都问自己:你和她是朋友吗?是情人吗?是师生吗?是父女吗?回答是: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他总想把刘婷抓住,牢牢地抓在手中。可是,刘婷如同天空中飘忽不定的云彩,他总是抓不住。即使他勉勉强强地抓住了,那云彩便如同轻烟一般从他的指缝间袅袅而去了。从理论上他接受刘婷的观点:我是我自己的,我想怎么就怎么。可是,他难以容忍刘婷的放纵——她把和男人上床简直看作喝凉水一般,他不能容忍刘婷在做他的情人的同时又躺在另外一个男人的身底下去。而刘婷却固执地坚持说,我是爱你的。他质问她:爱我咋能和别的男入睡觉?这能叫爱吗?她说,那是两回事,你不懂。是他不懂,还是她给她的放荡寻找理由?把肉体和灵魂分别盛在两个盘子里去喂养两个男人——这样的事情,似乎只有刘婷才做得出来,而且做得理直气壮,兴致勃勃。
说她不爱他,这对她来说不公平。她确实是爱他的,爱到了恨的程度,爱到了动刀子的程度。他带上她去西水市一家燃料公司去采访,陪他们采访的是宣传科的一个女孩儿,女孩儿的漂亮确实让他心疼。在饭桌上,女孩儿给他夹了几次菜。回到宾馆,她向他动了刀子。她说,他在饭桌上朝那女孩儿偷偷地瞟了六回。她说,她心中有数,六回,一回也不少。她要叫他承认,他对那女孩儿动心了。她的眼睛确实很厉害的——她看穿了他的内心。她将一把水果刀拿在手中,“日”地一声扎过去,扎在了衣厨上。她看着刀子说,你不承认,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没等他吭声,她拔下刀子,朝他刺来了。他捉住了她的手腕。她甩脱了他,抓起刀子朝自己的心口刺。他只好承认了他对那女孩儿动心了。她将刀子一丢,哈哈大笑:这才像个男人。看你刚才那狗熊样子。她没有拾掉在地板上的刀子,当即脱下了裤子,要和他做爱。她想什么时候做就什么时候做。而这一刻,并不只是她任性,她要摧毁他的意念——她比那女孩儿优秀。只有他清楚,这正是她脆弱、自卑的另一种表现。
他为她心动是由衷的。她在床上的疯狂尤其令他销魂。
薄纸一般的亮光中,他看着她,看着她的由于过度兴奋而扭曲变形的脸庞,那张蛋形的、孩子般的脸庞上似乎有了痛苦状,额头上聚集了细细的皱纹,撂在枕头旁边的油黑油黑的头发似乎也在颤动。突然,她伸出右手拉动了开关,两个人的裸体便捅破了那层微亮的薄纸而跳出来了。他说,盖上被子吧,这样不好。她说,你虚伪。有啥不好?人在这时候,和驴配种一模一样。很小的时候,她就在街道上看见过驴配种。两头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交配,那个画面是她性启蒙的第一幅挂图。他说,你真是个疯女子。她说,我就是疯女子。疯子是活得最自在的人。不信?你去精神病院看看,哪个精神病人不自在?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几年以后,他来到了西水市精神病院。不过,他不是来看疯女人的。也许,这就是人生的偶然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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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 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
对冯积岐而言,他太熟悉和了解当初给了他生命的土地,同时也给了他历史创痛的乡村,这些都构成了他与生俱来的生命的印记,也是他不断写作不断拿出力作的源泉。他的笔背负着沉重的历史,他用文学思考着人的命运,这是他身为作家所能讲述出来的打动人心的故事。
我敢说,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他所写的每一段历史,都有着石头一般的重量。
——方宁 著名学者,《文艺研究》杂志主编
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去读您的小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读懂您的小说,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读您的小说。您的小说有它的命运。我相信,您用血泪、汗水和灵魂拧出来的文字在好多年以后绝不是垃圾筐里的填充物。
——网友“万物生还” 摘自《文艺研究》201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