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的春秋》:
当年周武王的军队杀到商都朝歌时,带头投降的是纣的哥哥微子启。后来武王去世,商纣的儿子武庚禄父作乱,微子也没参与。一个被征服族群中有地位有声望的人物,对新政权表现得这样恭顺,当然是要优待的,于是微子被封为第一代宋国国君。为体现对投诚者的优待,周天子给宋定的级别是很高的。诸侯分公侯伯子男五等,以周公旦位望之尊,太公望功劳之大,齐鲁仍不过是侯爵,宋却是公爵。而且宋“于周为客,天子有事膰焉,有丧拜焉”,就是天子祭祀祖先,也要分给宋国国君胙肉;天子去世,宋君来吊丧,即将嗣位的太子对他是要行拜礼的,这是表示彼此平等。
但所谓拿你当客人,一是尊重,另外一面说来也是生分,信任是不存在的。宋国在今商丘一带,处于姬姓国家的包围之中,又是四望平坦之地,无险可守。所以宋国人为了自保,只好修炼出修城墙的本事,列国中唯有宋国有一个叫“司城”的官,后来又出了个以守城闻名的大师墨子。《史记》里有两条神话也值得注意,一是《殷本纪》里说:
殷契,母日简狄,有娥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帝喾是传说中五帝的第四位,他的“次妃”吃了一颗奇怪的鸟蛋,于是就怀孕了,生下商的始祖契。而《周本纪》又说: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
帝喾的“元妃”,踩了一下巨人的大脚印,于是也怀孕了,生下周的始祖稷。
这显然不是早期神话的面貌,而是被动过手脚的。在这种叙述里,商、周两个民族的始祖有了共同的父亲,然而周人的母亲是“元妃”,商人的母亲却是“次妃”。这种改造,显然是周人把商人纳入自己宗法体系的一种努力。这是在对商人说:第一,不要把我们的关系理解为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关系,我们本是兄弟,所以你不要和我作对;第二,我是嫡出而你是庶出,所以我的地位就是比你高贵,你对我应该服从。
融合大体还是成功的。宋国虽然一直记得自己“亡国之余”(已灭亡国家留下来的后代)的身份,但多数时候行事和周边国家没有太大不同。春秋初,宋国和郑国的冲突比较多,但主要是地缘矛盾,宋是当地的老地主,郑是新来的暴发户,双方不开撕也难。总之商人和周人的矛盾早是往日云烟,宋国和一个姬姓国家打仗,而约另一个姬姓国家为自己助拳,并不是罕见的事。
宋国人的性格也很有意思。如果要论证第一代领导人的性格不决定其国民性,那么宋是个好例证。孔子说,“殷有三仁”,商末有三个大好人。一个是王子比干,劝商纣不要干坏事,结果被杀掉掏心了。这是个认死理的人。一个是箕子,劝商纣不听,就假装神经病当了奴隶。商灭亡后,周武王召见箕子,问他怎样治理天下的道理。然而箕子“不忍言殷恶”,谈论了一番非常宏观玄远的大道理(所谓“洪范”),说得武王也很惭愧,最后不拿箕子当臣子,把他封到朝鲜去了。这也是个极硬气的人。还有一位就是微子。微子和上面两位显然大不相同,商纣暴虐不可劝谏,于是就逃走;武王强大不可抗拒,于是就归顺。这么做当然不影响他的“仁”,但总之这人很识得眉眼高低,圆润非常。后来的宋国人不像微子,像箕子,像比干,认死理,极硬气。这在春秋中期的几件大事上,表现得极鲜明。后文细说。
宋国人是先秦诸子的群嘲对象,有各种小段子。孟子说,有一农民看着地里,这庄稼怎么长这么慢呢?咱给帮帮忙吧,就把这幼苗一根一根往上拔。揠苗助长,这是宋国人。韩非子说,有一农民,看见草窠里窜出一兔子,嘣一下在树桩上撞死了。从此不种地了,每天蹲树桩边儿等兔子去。守株待兔,这也是宋国人。庄子说,有个人跑到越国去贩卖礼服,人家越国人经常在水里活动,剪短发,身上刺满文身,谁会买这些礼服呢?结果当然是赔光了。这又是宋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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