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越》的叙事变得素静典雅,有着施叔青一贯的风格。但是因为回归佛教的原因,这次的写作变得淡薄而轻盈。不同于《香港三部曲》《台湾三部曲》纷繁复杂,她笔下的人物更加的执著,穿越时间的绳索,直达人生的真谛,其实人生就是一个删繁就简的过程。而这种简单不是单一的简单,而是经过了复杂的历程而淬炼而成的简单。《度越》的情节仍然复杂,故事依然动人,但作者却在浓烈中追求清淡,天然。意象化的人物,淡化了小说家的秾丽风格。返璞归真。就如同王德威所说的写作如修行,小说即缘法。此乃这本书的主旨。
《度越》是施叔青新的长篇小说. 在《度越》这部小说中,有两条线索:一为现代的知识女性“我”(台湾某大学哲学系研究生)因为感情烦恼而从台北来到南京,希望通过专业的沉浸来忘却过去,不料她赴宁搜集东晋佛教资料、对在南京出土的东晋莲花纹瓦当进行田野调查之时,却引发了沉迷在佛学之中的曾谛教授对她的情感依恋;一为东晋的比丘寂生(朱济)从洛阳赴健康(南京)学法,却难忘在路上遇到解救过的歌妓嫣红——嫣红原为贵族名门仕女,因政治斗争导致家庭变故,沦为歌妓。小说中的这一古一今两条线索,交织成《度越》中的外在故事。
然而施叔青在《度越》中写爱情,不是要写爱情本身的波澜壮阔,而是要写人在情欲中的痛苦挣扎,以及人希冀对爱情的“克服”以求“度越”——在某种意义上讲,施叔青在这部小说中写爱情,其实是以爱情为试金石,来测试、反映人在“欲望”和“克服欲望”两者之间的张力到底有多大,来探究人是否能通过对“欲望”的克服,达到舍弃“欲望”进而让人生达至一种“新境界”的可能。以爱情为壳,写人在欲海中的浮沉,以及在力图摆脱欲海时寻索解救之道,才是施叔青在《度越》中要表达的主旨。
一
南京博物馆,我伫立一尊佛像前凝视良久。那是一尊典型的六朝石佛,长脸细颈,秀骨清相,身体微微向前倾,衣褶飘动,佛像目光下视,浮现着洞察一切的睿智的微笑,对世间一切完全超脱。佛像脸上那不可言说的深意微笑,使我联想起曾谛,他在我台北就读的大学教龙树论师的“中观”,如果这位教授除下他的黑框眼镜,目光下视,看起来会很像这尊六朝佛像。
研究所选课时,我没修他的课,觉得这位教授太冷淡,上他的课一定很无趣。这两年流行狭窄的镜框,他依然故我,脸上架着一副宽边的黑框眼镜,衬衫永远不出灰黑白三色,颈间的风纪扣不论寒暑,都是紧紧扣住。从他说话的口音,听不出是哪里人,可能是南洋来的华侨吧?系里的师生对他的过去有不少传言,最耸人听闻的是说他在美国曾经跟宣化上人出过家,在“万佛城”修夜不倒单的苦行,后来还俗,到了台湾在佛光大学得到博士学位。
去过他宿舍的同学形容,曾谛教授家徒四壁,清苦得像个苦行僧,书架上尽是佛书,经典论著无不齐全,据说光是《维摩诘经》就收藏有好几种版本。同学说:
“那一屋子的佛书,几辈子也读不完!”
我听了,吐了吐舌头。每次到庙里或佛学图书馆,看到玻璃柜珍藏的《大藏经》长长一排,连走完都费劲,更不要说读完了。
我一直待到博物馆关门才离去。当天晚上我读着《洛阳伽蓝记》,读着读着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曾谛是东晋的僧侣,身穿华美的僧服,走进一座装饰富丽的佛寺,来到花园一口水井旁,红砖砌成的井已被填塞,井沿长满芦荻,曾谛俯身向水井照自己的影子,但水面覆盖着菱荷……
梦做到这里,醒了。
我相信前世今生。陪母亲到庙里,常听到法师们说起出家的因缘;还是在家的俗人时,到佛寺参拜,一走进去,感觉十分熟悉,似曾相识,对寺中景物如睹旧物,恍如以前来过,有着很深的宿缘。如果说曾谛教授的前世是位东晋的僧侣,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有关他的传言都和佛教圈子有关,有一说他在澳洲净空法师的讲堂念佛,定心见法,大白天见到阿弥陀佛广大身,后来接触到阿姜查的英国弟子,到泰国乌汶的巴蓬寺森林修行,他的巴利文是在缅甸的曼德勒学的。
和曾谛教授有了接触,是从打坐班的静坐开始的。
那一阵子,我心烦意乱,夜里老是失眠。静光法师出家前毕业于我就读的大学,也是哲学系,为了回馈,发心回校开打坐班,在活动中心二楼的小房间铺上坐垫蒲团带领静坐。为了对治骚动不安的心,我成为小圈子的一员,每次都看到坐在后面的曾教授,他低眉垂眼,有如枯木插桩,屹若株杌,可以连坐好几炷香,禅宗书上描写的“枯木禅”就是这个样子吧!
现在回想起来,我还真的羡慕曾教授,他看起来是那么心如止水,紧闭着因禁欲而乌黑的双唇,与周遭的人与事保持距离,生命从他身旁流过,都没有碰触到他,也碰不了他。
当他听说我要到南京搜集东晋佛教的资料写论文,曾教授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第一次正视我。
“……唐朝诗人杜牧有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历史学者认为是诗人文学的需要而虚化的数字,实际上并没有这个数目。”
曾谛说他最近读到一些资料:东晋六朝佛寺一览表,有名可录者达二百九十九座,其中东晋四十五座,包括瓦官寺、斗场寺、建福寺这些由皇家贵族捐资或捐宅兴建。
“东晋六朝都城建康,也就是南京,当时是中国翻译佛经的中心,佛教的中国化就在这里完成的。这些佛寺中以斗场寺最为重要。”
曾谛感激法显以及天竺禅师佛驮跋陀罗,两位大师驻锡这座佛寺,翻译了重要的经书,成为汉传佛教的宝典。
高僧法显感慨汉地佛经中有关戒律的部分残缺不全,为了求取佛陀真传,五十多岁高龄毅然从长安出发西行求法。历经险难,越过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志的沙漠,终于抵达天竺,游历佛教圣迹,学习当地语言,抄写律法经典。
“后来又到狮子国,现在的斯里兰卡,搜求到《摩诃僧祇律》《方等般泥洹经》《杂阿含》《长阿含》等经典。”
我耐着性子听到这里,高僧法显的故事还没有完。
施叔青的小说语言,有她非常独特的风格……是施叔青为了表现她那奇异的个人世界,而创出的一种语言……
——白先勇(著名作家)
一晃五十年过去,施叔青依然写作不辍。这些年里她辗转香港、纽约、台北,写过香港的盛世繁华,也写过台湾的历史起伏,笔锋所及,既有写实主义的锐利观察,也有现代主义的实验风采。而她对女性人物的刻画,以及借女性所发挥的种种隐喻,早已赢得好评。当年与她同时崛起的作家不是早已偃旗息鼓,就是改弦更张。施叔青创作的能量因此特别值得注意;尤其近年她潜心修佛,境界与以往更有不同。
——王德威(美国哈佛大学东亚语言及文明系与比较文学系Edward C. Henderson讲座教授)
施叔青在《度越》中写爱情,不是要写爱情本身的波澜壮阔,而是要写人在情欲中的痛苦挣扎,以及人希冀对爱情的“克服”以求“度越”——在某种意义上讲,施叔青在这部小说中写爱情,其实是以爱情为试金石,来测试/反映人在“欲望”和“克服欲望”两者之间的张力到底有多大……
——刘俊(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