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周晓平
上个世纪90年代后期,我爸爸对朋友宋铁铮先生讲述了他人生的故事,记在30多盘录音带上。当时并不是为了出版,只是想让我们后代了解一点他的经历,过后就把这事放在一边了。2002年我妈妈张允和去世,我女儿周和庆从国外回来发现了这些带子,把它打成文字稿,但也没有想到要出版。后来赵诚先生为写爸爸的传记,看见了这个稿子,认为很值得出版。于是,在爸爸讲述17年以后,在许多朋友的帮助下,这份口述将成为他的一本新书,可以让他的亲属和朋友更好地了解我爸爸的一生。
在更多陪伴爸爸度过他晚年生活的过程中,我和爸爸之间在不知不觉中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亲情关系。就像我妈妈说的“多年父子成兄弟”,我们总是可以平等地讨论各种事情,这让我这个从事大气研究的科学工作者也有机会更多地了解爸爸的思想。
在我年幼的时候,爸爸留给我的印象是很严肃的,他的严肃是他喜爱思考的一个特征。小时候,他常常牵着我的手走路,走着走着,他会突然捏紧了我的手,若有所思。这让我很吃惊,我会问,爸爸,是不是走错路了?他会惊醒过来,对我笑笑。但是,他虽然一直严肃,我却一点也不害怕他,这大概与他从来只说理、不打骂有关。当他与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谈笑风生、风趣幽默。那个时候我就很喜欢在一旁倾听爸爸的谈话,总是有新鲜感和收获。不过爸爸也有他难以抑制痛苦的时候,只是很少外露。我的妹妹在重庆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急需药品的救治而去世时,他亲近了基督教,借此平复内心的伤痛。
爸爸很重视传统文化,但在家庭中他从不提倡孝道。他说我不是要你对我孝,我是要你Philanthropy(博爱),有博爱之心,你都会做得很好。我也不会留给你什么遗产,我希望你获得更多的知识,知识是最好的财富。他一生很少浪费时间,但他也很会玩,但只玩最高级的。比如他在国外总是看最好的博物馆,听最好的西洋音乐,欣赏最美的油画,经常翻阅最权威的百科全书。但他不收集古董——即使他有这样的机会;他从不敛财或做投资方面的考虑,虽然他曾经是非常出色的银行从业人员。
他一生所积累的知识并不仅仅限于语言文字研究方面。他对社会科学的兴趣和研究是广泛而深入的,并且与他的信念有关。他认为先进的社会科学可以立国、可以为科学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他是一个具有科学头脑的社会科学工作者,他认为中国需要不断的思想启蒙,普及常识可以帮助人们辨识真假。他在晚年获得很多赞美,但更在意有价值的反对之声,比如在文字改革方面来自台湾的中肯意见。他从来不回避纠正错误的机会,他认为他写的书是供参考的。他认为真正想了解中国就必须从世界眼光来观察中国的现实。
尽管他一直是严肃地对待生活、学问和研究,但我读他的书,和大家的感觉一样,发现他还是一个很有幽默感的作者。他研究社会科学,但绝不做枯燥乏味的表述。写作中他总是掩饰不住自己的幽默感,在这本口述中读者可以发现,即使在极其恶劣的现实下,这种幽默感总能帮助他发现生活中最有活力的迹象。
爸爸退休比一般人都晚很多,他退休只是把办公桌移到了家里而已。此后他集中精力研究世界各国各地区发展的几种常见模式,探索其形成的复杂原因,试图揭示某些社会发展规律,以此告诫国人少走弯路和鼓起勇气继续向前。
2013年12月爸爸又一次从一场疾病恢复过来,让医生大感惊讶。自然,随着爸爸年龄的继续增长——2015年他已经整整满109岁了,但他的体力已经不再允许他常年伏案工作,他的腰椎变形已经影响他的走路和睡觉,他必须借助助听器才能听清别人的话语。但是他依然关心这个他生活了一百多年的国家,并且深爱他的同胞,同时从未失去对外部世界所发生的最新事件的浓厚兴趣。
爸爸做好了面向未来的所有准备,包括他希望捐献他的遗体供科学研究之用。他对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他头上的白发中依然生长着黑发,他依然充满幽默感和深思熟虑。虽然他的日常生活已经变得简单,他不需要荣华富贵来彰显他的人生价值,他只想他这一生没有虚度,并且与这本口述书里他讲的故事一样有趣。自然,爸爸也深深忧郁于未来——虽然他一直是乐观的。百年阅历让他明察现实的荒诞之处,不过他的朋友和崇敬者相信他的长寿是为见证历史和引导别人相信事实与真理。
或许,人们对他的故事会产生兴趣,如此的话,让我爸爸通过他的口述,将一切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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