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蜀通轮船正顶着长江洪流,一尺一寸地挣扎而上。浑黄的水是那么湍激,丢一件浮得起的东西下去,等不得你看清楚,早就被水带到你看不见的远处去了。
机器舱、煤舱占了轮船本身一多半。机器的轰隆声特别大。火舱里的煤铲随时都在嚓嚓嚓地响。这条一年来专门行驶川江的轮船是特别设计制造的,和宜昌以下所有轮船不同地方,除了机器大、马力大而外,比如船尾的螺旋推进器,就有两部。舵也一样,主舵外还有两张比较小一点的辅舵。
轮船具备了这种非凡力量,才能够同那一泻千里、连屋大石头都能冲走的激流争个进退。它那刀刃般的尖船头斫进直冲下来的大浪,把浪劈成两片,让它怒吼着从船舷溜到船尾,汇合上被推进器搅将起来像野兽打滚的浪花,吵吵闹闹,一翻一滚,分向两边悬崖脚下碰去。
轮船本身只容得下为它工作的人员,即是从那个英国籍船主起,一直到洗船板的宁波籍水手。一百多位旅客,则全部挤在用钢绳绞绑在轮船左舷的另一艘比轮船还大、还长、还高、木头构造、铁皮包裹的两层船舱中间。
船舱的空间虽然尽量利用了,但头等客人到底在船头舱面上有一间不大的餐室。其中,摆有两张小小的方桌,十六张小小的骨牌凳。使人感到新奇而不同于一般餐室的,除了雪白浅绿两种油漆色彩外,还由于靠壁一具完全不是中国人家所有的食具橱,和食具橱上方所悬的一面金漆框子的玻砖镜。
名字叫餐室,其实除了每天三餐外,客人们几乎是不离开它的。两张小方桌也不空,除了用来吃饭外,还供给八个至十个旅客打麻雀牌。打麻雀牌的虽然额定每桌四个人,顶多还容许两个抚着轮子做梦的人,但这是一种流行的赌博,比什么纸牌都大方,比牌九、红黑宝又艺术些,但凡号称上等社会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全爱好它,每逢一张牌桌旁边,总有几个看打牌的人和爱出主意的人。
头等旅客当中始终不打牌,偶尔在旁边看看也不感生兴趣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就是周宏道。
周宏道自从蜀通开离宜昌以后,就有时松松地穿着一件条纹和服,站在船舱上挨近船头的栏杆边,眺望着两岸壁立入江的山峡,一面赞叹着山水雄奇,一面说道:“在这样地方来开山凿洞,修建一条铁路,真不容易呀!”
有些崖壁,从下望上去,好像连放脚的地方都没有。但看得见竟然有那么多光着上身、露出红得发黑的皮肤的人,趴在上面打石头,轮船经过时,不少的人放下手上东西,冲着轮船喊些什么。江风很大,把喊声吹得断断续续,没法听清楚。
“不是么?所以连詹天佑总工程师都说工程太难了。”宜昌铁路局一位办笔墨事情的尹希贤委员回答说。
“我们在东京时就料想到这种难工了。我们一直主张先修重庆到成都的铁路,就因为东大路平坦得多,费不了好多时候,钱也花得少些,股东们早一天看见铁路火车,再叫出钱也容易啦。”
尹委员抱着一根水烟袋。由于风大,吹不燃纸捻,只好把纸捻的火头凑在烟斗上,强勉咂了两袋;一面注意挖着烟丝道:“这是老话了。……如其材料好运的话……我们也赞成的……李总理就说过,哪个不想先从容易地方着手呢?”
“有了轮船,还不好运材料么?”
“轮船是去年才有的,就是这条蜀通。……你看,小得像什么!哪能同宜昌以下那些大轮船比!……内行人说,不中用,铁路上的材料不是钢便是铁,又大又重,这种轮船运不了。”
水面上迎着轮船驶下五六只大木船。只一只好像是专门载人的四舱茅篷船,一听见蜀通的汽哨,它们都掉了舵,让出水经的中心。同时看得出木船上人们的脸色是那么惊异,那么紧张。上水木船,几乎随时看得见。一溜串一溜串地傍着崖脚在走。——无例外地都凭着一条细竹纤,许多精赤条条的人在仅能容足的小径上,挽着竹纤的另一头,非常吃力地把它拉着走。
周宏道把那些上下水的木船瞥了一眼。想起前几年同苏星煌、尤铁民到日本去留学时,从成都到宜昌就是乘的木船。在重庆换的,还是一只挺大的盐船,舵工桡夫,说起来都比普通客货船强。但是在崆岭峡三珠石遇着风暴时候,几乎出了大事,精干的舵工首先面色如土,不住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不图数年之后的今天,川江里才仅仅有了一只用机器行动,不怕风险、不怕水险的蜀通轮船。不由浩然长叹一声:
“二十世纪维新时代,我们川江还有这么多的木船在行驶,怎不叫东西洋文明国家笑我们是顽固守旧的老大帝国哩!要是这条川汉铁路赶快修起了……”
啪!肩头上着人一拍。同时一个半川腔半京腔,听起来不大顺耳的声音,几乎是喊着在说:“怎吗!宏道老兄又在拟具什么地方自治条陈么?”
当然这是老朋友葛寰中啦。还一定是和了三番下来做梦,才这么高兴。
其实葛寰中并非此刻因为和了三番才高兴,他自从涪州卸任,过班知府,到北京引见,在吏部——也就是两个月之后新官制颁布,改名的民政部,领到执照;并花了一笔不小的钻营费,钻得一封振贝子的八行,盘算回川之后,就不署缺,也可得到一桩阔差事。他近年以来,官运亨通,无往不利,倒是随时随地都在兴高采烈。也由于兴高采烈,所以他在汉口张美之巷泰安栈房里一头碰见多年不见面的周宏道,才忘记自己业经是四品黄堂加捐了二品顶戴的大人。而周宏道哩,虽然从日本留学回来,经邵明叔聘为绅班法政学堂教习,说起来是清品,但到底是一个没发变的教书匠。是别人,不过一揖之后,立谈数语,问问近况,借个故拱手告别,以后碰见了,点点头,也算尽了情谊。但他、葛寰中,就不这样势利。依然像在成都、像在东京碰头时候一样,一揖之后,便拉着手说个不了;不但拉去吃了两次馆子,还坚约结伴同行;还拨了一名跟班服侍他,给他打洗脸水,打被盖卷,提衣箱,提网篮,一路上使周宏道减少许多麻烦。
葛寰中只管脱略,只管不拘形迹,只管不拿官架子,但是也只有周宏道把他当成一个平常朋友,不是喊他寰中,就是称他老葛;其他的人,到底懂得一些官场规矩,尤其是县丞前程的尹希贤尹委员。
尹委员回头看见是葛寰中在说话,连忙亸下两手,把水烟袋尽量向屁股后面藏去。同时,侧过半边身子,在没有血华而又瘦削的脸上摆出一副笑容道:“太尊请站这里。又风凉,又好看风景。”
“都说三峡风景好,我却看腻了。……那里是什么?……哦!工人们!是在修铁路吗?”
“是的,是在修铁路,修铁路路基。”
“真是险工呀!”
“是的,太尊明鉴。”
“我在宜昌听见你们李总理说,路基打了不到一百里,钱已用了几百万两。若是打到夔府,现在筹集的一千几百万两便光了。将来铺铁路,买火车,用钱的地方尚多,这钱又从哪里来呢?”
尹委员官职太小,他怎配答应这种问题。好在葛太尊并不一定要他回答,他已经向他的老朋友周宏道说开了。
“我在北京时,几位同乡京官要递公呈,特特来找我出个名字。我当时颇费踌蹰:若是为我个人名誉计,倒乐得出个名字。因为领衔反对盛杏荪铁路国有政策的,恰就是前年奏参庆亲王的四海传名御史荣县翰林赵尧生。这人,又是我的老上司周孝怀的老师,要讲渊源,认他做太老师也该的。然而从国家的体统上着想:盛杏荪是邮传部大臣,也就是旧官制的各部尚书中的一位。外面各省的总督、巡抚,转到京官,便是尚书、侍郎,也就是新官制的大臣、副大臣。赵尧生以御史资格,揭参他,反对他,都可以。为什么呢?因为御史就是言官,品级虽然不高,外放出来大也不过道台,寻常只是知府。可是我这个出钱捐的过班候补知府,既无言责,而竟出名反对部大臣,那成什么体统呢?这是一。那时,我已想到:川汉铁路自从光绪二十九年锡清弼制军奏准划归商办,光绪三十年又奏准随粮附加亩捐作为路款以来,好容易才筹集了一千四五百万两,距离七千万两的额子,还很远很远。路程哩,三千里,从宜昌直到成都。现在开工两年,路基尚未打到一百里,离夔府尚有五百多里。若只打到夔府,岂不还得五年多?再加上打隧道,架过山桥,直至铺铁路,走火车,有人说,起码也要九年。九年是从前估计修通全路三千里的时间,而今只这六百里的险工,便要九年。国家现正奋起图存之际,列强也正鹰瞵虎视之时,九年之久,不知要起多少变化,三年已经嫌多,何况九年!……”
他的大跟班张录已经从他头等舱房里,把真正吕宋出产的雪茄烟,连同一枚真蜜蜡烟嘴,一并给他找了来。雪茄烟头是切去了的,只等他拿过去,再就张录手上划燃的瑞典保险洋火一咂就成。
另一个小跟班何喜接踵走来。手上洋磁茶盘内是两杯由北京带出来的香片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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