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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名 :
著       者 :
出  版  社 :
I  S  B  N:
文献来源:
出版时间 :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中
0.00    
图书来源: 浙江图书馆(由图书馆配书)
  • 配送范围:
    全国(除港澳台地区)
  • ISBN:
    9787020120406
  • 作      者:
    黄永玉著
  • 出 版 社 :
    人民文学出版社
  • 出版日期: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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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黄永玉,土家族,画家、作家。

1924年生,湘西凤凰人,原名黄永裕。

自学美术、文学, 以木刻开始艺术创作,后拓展至油画、国画、雕塑、工艺设计等艺术门类,在中国当代美术界具有重要地位。代表作有套色木刻《阿诗玛》和猫头鹰、荷花等美术作品。他设计的猴年邮票、“酒鬼” 酒的包装,广为人知,深受大众喜爱。

黄永玉将文学视为自己zui倾心的“行当”,从事文学创作长达七十余年。诗歌、散文、杂文、小说诸种体裁均有佳作。先后出版《永玉六记》《吴世茫论坛》《老婆呀,不要哭》《这些忧郁的碎屑》《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太阳下的风景》《比我老的老头》等作品。

诗集《曾经有过那种时候》荣获1982年 “第一届全国优秀新诗(诗集)奖”。

由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荣获“第五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大众喜爱的50种图书” 及“《当代》2013长篇小说年度五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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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介绍

  十六岁的朱雀人张序子失学后辗转于泉州、德化诸地,渐渐褪去了离开家乡时的稚嫩、恓惶和顽劣。

  《八年》是黄永玉先生创作的系列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第二部。第一部《朱雀城》描绘了多民族文化交融的边城风俗图画,《八年》则细致地展开了东南沿海一带人们的生活样貌和特殊的海外文明留痕。主人公张序子足迹所至,皆是浓郁之极的人情和风俗。

  本书为《八年》的中卷,抗战正酣,在福建腹地,张序子一路浪游野蛮生长,作品极其生动地刻画了大山里来的孩子眼里的海世界,及这”海滨邹鲁“的人文风采。
  青葱岁月,序子和他的朋友们面临社会的遴选。青春、爱恋、希望的萌动,他们是固守原来的生活逻辑,抑或追寻时代的应许……作品画出了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一群青年的肖像。
  走到鱼市场,见到那只大鱼,全都傻了。
  几个市场伙计各拿着硬扫帚和水管在鱼身上走来走去,冲刷收拾黏在鱼身上的海藻杂秽,让它在众人眼中更显光鲜夺目,忙得像在山坡上剔草。
  刘鲜林问斗、升两兄弟:“你们长这么大,见过吗?”
  斗、升两兄弟摇头。
  蔡良也摇头。周见文“嗬、嗬”直叫。
  虾姑到了。一座大黑影,一股腥风,一阵笑。
  “不要等,我洗完就来!”转后屋去了。
  大家还没吃上几口虾姑就出来了,果然快,焕然一新,好像刚进去个梁山强盗,出来变成个贵妃女。白细竹布带花点的上衣,甚至还飘着香气。
  要是没有虾姑,这世界会怎样?反过来讲,虾姑也离不开渔场。她能到大城里头去吗?她进城能做什么呢?
  对了,她可以去演电影。去演《渔光曲》,她演了《渔光曲》王人美就没饭吃了。她不用化妆,船上一站就是她。
  矮墙矮门进去,青石板和小鹅卵石铺成的院子,几丛南竹和两棵银合欢做出片片阴凉影子。伯母从屋里出来,人希介绍了序子。
  “啊!你讲的就是他啊!想不到你这么小小年纪!正好,我买到新鲜‘蚵阿’,晚饭就吃‘蚵阿煎’。里屋坐,我给你们弄茶!”
  这座将近两里长的花岗岩城堡其实是座货运大码头。要多大的楼船群来承受它的货运?想想当年的繁华也让你来不及吞口水。
  你坐在随便哪块大石头上都是只蚂蚁。你也只能以蚂蚁的心地面对眼前的景致。你头顶上是几十米高的大榕树群,晚上运气好有机会让你看到树顶上黄豆大的月亮。
  你前面和脚底下就是太平洋。眼前一切都过去了,叫不回来了,连云强虏,灰飞烟灭,剩下这搬不走的大石头城坡和远处的海神庙。
  祠堂左首边一里多地山洼里有一处两窑连着的作坊。廖季德叫大家把泥坯子往那儿搬。怎么搬法?手撑起来,两人帮忙抬一板泥坯放左手,再抬一板泥坯放右手在田坎上跨步走。
  责任与荣誉两感,叫这七个人觉得即使手臂断了也要把两板泥坯送到窑场。难以相信,半路上有人真想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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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摘
  在线试读部分章节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中卷
  主要人物表
  张序子  湖南朱雀人。十二岁独自到厦门集美求学,遭逢八年抗战。后转德化师范,不久辍学。流落德化、泉州诸地同学处。曾在德化山里做烧瓷小工,混泉州国民兵团。后经人介绍进入福建省保安司令部战地服务团,到了仙游,做了美工,才有了正式的着落……
  苏国重  南安园内人。序子德化师范同学。序子尊为大哥的人。稳重,朋友复杂,做事认真。
  傅  升  傅升、傅斗的爹原来是做海运生意的,照管几条楼房高的大海帆,跳板、舱底上下来去,不太像内陆老板的慢派头。傅升大傅斗一岁,读完初中就到处游逛,要不是打仗,早游到上海外国去了。国重笑他两人像古代的“虎符”,合在一起才起作用;平时不说话,一说话就一起说。泉州人。家在浮桥一所大房子里。涌金里十二号。这房子一头靠街,远远的那一头贴海河。敞开的楼门就是码头。海船一到,众人便往大屋里装东西,大米、豆子、盐、椰子、棕毛、油料、鱼干、鱿鱼干……不进鲜货。人来得像潮水,潮水一退,人影子都不剩。贸易风来了,你会看到满帆大船海上回来,那!那光,那颜色,那声音,那气派!……
  蔡  良  家在洛阳桥。他家的铺子泰昌顺,卖咸鱼和鱼干的。在最热闹的街上,三间大门面。序子想到朱雀铺子挂着的那条大鱼干,说不定就是蔡良家卖出来的。他是个独子,妈死了,招呼店面的那位女胖子是他姑妈。爸是个黑胡子,正坐在柜台上,两个人见儿子带进几个杂人,就像久旱逢甘雨那么开怀,店都不要了,把这群流寇吼进了后院。店面上几个伙计也跟着转身咧开嘴巴笑。蔡良眼前什么事也插不上手,不过爸爸、阿姑老了之后所有运转的东西都是他来接手。他要耐烦像腌咸鱼一样留在这里让盐水慢慢浸润,不能再有别的打算。“有钱子弟真堪怜。”
  蔡元明  安海人。元明的姐姐雪雪原是序子集美同班,序子留级才跟他同班成为好朋友。安海沿海的树带丛是两里长的街,结实的商店,清洁齐整,生意安详平和,令人心旷神怡。蔡元明家的西饼铺靠海岸这边。铺子中间是座烤炉,伙计们忙着一下子推火盘进出,一下子推饼食进出。序子看得入神,懂得烤面包西饼的道理。
  洪仲献  序子集美同学。个个学期考第一,品行好,先生都看重他。是妈妈把他养大的,家里就母子两个。“从小没有爸爸,不考第一怎么办?”一长排当海的红砖平房。仲献的房子是第一家,屋后还有第二排。一共是两排。屋前都栽着比房子稍微高点的绿树,树身粗壮,长着厚厚的腊片叶子。序子懂得,金合欢、银合欢、凤凰花经不起迎面的海风,要这种树才行。到晚上,海鸟回到这些树上睡觉,所以每棵树底下都有一圈白。透过树林前边就是海滩。平坦坦子,亮亮子,远远地没边没际。潮涨不到这里来。这里一只蚊子都没有,还没有跳蚤、臭虫……
  刘鲜林  德化人,国重的死党。厨师世家。
  周见文  官桥人。德化师范读了一年半。爷爷在乡里办了间‘碧秀小学’,三十多年了,现交给他爹办。只他一个孙,以后是要负责的。一百多孩子没有书念可不是个小事。爷爷、爸爸、妈妈忙不过来,他们也一年比一年老,正等他毕业以后帮忙。所以准备上永安考省立永安师范,将来好接班。
  李西鼎  孤儿。集美校工‘赖呀’的儿子。在泉州开元寺难童教养院读书。
  张人希  泉州报馆编辑,金石家。家里矮墙矮门进去,青石板和小鹅卵石铺成的院子,几丛南竹和两棵银合欢做出片片阴凉影子。他弄图章的“匠屋”,墙上挂满锯、锉、锤、凿;一张厚木桌子配了张厚木凳子。桌面有工具匣。一扇大窗。左手边一架老书柜,堆满金石参考图记。进门右手边几块粗细磨石,一口木水桶领着一口大浅口木盆堆混着干泥浆狠狠咬着地。沿墙根上下印石图章原料。这架式的来历看来有些年月了。屋不上锁,“来过小偷,绕了一圈又出去了;有回还放了一口袋番薯在院子。看我们两母子穷,反过来周济我们……”
  庄 启  泉州文化界人士,诗人。
  黄怡君  泉州文化界人士,写小品文章的。
  贺 努  泉州文化界人士,写文章的。
  吴长庚  泉州中学三年级学生,吴廷标的侄儿。“可意楼”的少东家。“天底下竟有这么一种人,书不念,放下功课白帮人家忙。做了好事面不改色。他像只走单帮的蜜蜂,是,走单帮。飞来飞去采花蜜,采回去放进随便哪只大蜂窝里。人再把它倒进大缸,它根本不关心那些蜂蜜的去处、放在哪个缸里……这人长得毫无圣杰之貌,甚至孱弱,一行动就满身大汗……”
  周景颐  曾任集美后垵分部教官。现为泉州国民兵团团长。几十年后序子在香港时常见到紫熙二叔,偶然提到周叔曾经收留的事,二叔说:“你简直让周景颐叔变成笑话。他写信向我诉苦,我回信给他:‘这回轮到你了。’”
  周  先  周景颐侄儿。原在衡阳念衡州师范,来泉州叔叔这里才穿的军服。保送到沙县训练团半年,建瓯军训队半年,永安教导团半年,得了个中尉衔。今年才升的上尉。
  这回怎么搞的了?周先带序子到烟馆抽鸦屁烟了?到窑子嫖堂板了?到赌场去推牌九、耍博凯了?到酒馆去呼朋唤友搞醉八仙了?没有呀!先也是爱读书的老实人呀。
  讲得明明白白在万昌隆画画嘛!听得好好的,一下子翻了脸。
  蔡  伯  蔡良的爸。大总统,管三样事,账本、算盘、酒桌子。酒桌是他的外交部。他天生不喝酒,客人一到,虾姑就站在后首,来多少喝多少,镇哑了三山五岳好汉。两兄妹嗓门大,哈哈一笑酒杯都震。所以进门客人,无有不印象深刻,泡透快乐回家的。
  虾  姑 蔡良的姑妈。人称虾姑。她是哥哥的大总理。厨房一男一女两个大师傅,晒鱼场跟三条捕鱼船所有人吃喝用度都在她手下经营调动。花的心思,费的力气,要不她是个身体强壮的快乐人,老早垮了。丈夫结婚不满三个月就跟人过番到柔佛去了,十六年一点音信没有直到今天。别看只念过小学,头脑精明得像个算盘。满脑粗发,两道黑眉毛后头那双黑眼睛,翘鼻子,翘嘴巴,宽肩膀,粗脖子。对了,她可以去演电影。去演《渔光曲》,她演了《渔光曲》王人美就没饭吃了。她不用化妆,船上一站就是她。
  颜 伯  庄启舅舅。逢到涂山街办“蚵呀煎”,张灯结彩,颜伯也搭了个大棚子。没想到有这么大场面。背后七八个木桶都是新鲜“蚝”,摊子前陈列着各种绯红的大螃蟹、大龙虾、雪白的鸡鸭蛋、麻油、花生油、酒坛子。晾杆上挂着大块新鲜猪肉和刚发好的鱿鱼、墨鱼。前后左右拥着一捆捆青蒜、芫荽、葱绿,大玻璃缸里雪白的番薯粉,灶前罗列五味调料跟蚝油虾酱瓦罐。颜伯是个胖子,高踞在平底锅边,手握大锅铲比划,“什么都妥当了,欢迎各位光临,请坐呷茶饮酒,尝尝我‘蚵呀煎’的手艺。”
  裴卡索  洛阳镇上“艺术车轮”的主人。派头比较足,长得秀气,后梳的长头发,黑框眼镜,薄白帆布西装,黄尖头的白皮鞋。翘起二郎腿仰头抽香烟。他那套行头旧了,很可能是抗战前厦门买的。
  他爹前清是个秀才,有田有地,抽鸦片把家败了一大半,死了。
  给自己取了个怪名字叫裴卡索。在厦门学的美术,回洛阳一身一脸美术架子。开了家画像馆,讲是讲给人家画祖宗像,其实画得一点也不像,人要退订钱又不退,还骂人家不懂艺术。
  徐曼亚  “嘘艺堂”主人。天分特别高。一肚子理想,好像半空中掉下一个寡妇,落在德化这块地方。好孤单寂寞!书法一流。他的兰花,墨分五色之讲究都在里头,就那么淡淡七八笔。那兰花淡到不能再淡,全在于笔头上的功夫。甚至感觉到兰花透出的幽香。
  前些年出过一本书,在班房关了半年。 觉得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还不够透彻,他来了本《四民主义》加以补充。加了个‘民由主义’,民众要有自由。不自由谈三民主义都是空话,老百姓没有保障。
  秦秀臣  德化民众教育馆馆长。这民教馆不小,楼上是朝南的畅楼,看书读报都在上头,摆得下八大张读报看书的桌子;靠北一溜藏书室,很有规模。坐在任何一张椅子上,都能居高临下开怀欣赏德化城垣及山水景物。序子四处观赏完了之后下楼来到秦先生住处,见秦先生正坐在小板凳上给九十七岁的老娘喂食。她坐的这把大藤椅垫着许多软东西,像个大鸟巢。当年,儿子该是在这个窝里让她喂大的吧!这藤椅好老了,像青铜铸的。
  廖季德  德化人。相貌十分,橄榄色皮肤,头发卷曲,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沉静文雅,很有个样子。厦门美专毕业,学的是雕塑。接了一单大生意,三千多套食具包括茶具。设计方面他是内行,‘成形’驾轻就熟,问题是他带一个生产班子完全外行。他没有想到这帮人来了还要吃饭。亏得他临时托人去挑米买菜……序子默默观察廖季德,觉得他十足是一块幽默感的沃土。
  刘可久  德化街上雕樟木箱铺子“友木斋”的小雕匠。初中毕业生,十四岁学艺三年刚满师,描得一手好稿子,雕工到家。跟序子有很多共同的东西好谈:打底稿、雕刻技法……给序子讲解雕樟木箱的三十八种人物和二十四种花鸟套路;九九归一计算法和六八二分规矩。又讲男女老少开脸法和行七坐五盘三半之类人物口号,服饰“代代归明”的讲究……人长得俊,两道飞起的长眉毛,粗黑头发,亮眼睛,直鼻梁,薄嘴唇。最可惜的是那一对手臂太长,好像觉得放在哪里都不够地方。
  朱文仁  在上民教馆半路上那座半死不活的私立小学教国语;实际上喜欢美术。也喜欢书,新旧都来得。一生的苦事,哥哥文义被抓壮丁从此没有消息。爸爸和妈伤心得死了,小小年纪自己千辛万苦进了城,读了书……
  刘慧梅  难得见的好样子。文仁的妻子,都是葛坑人,以前不认识。说葛坑属德化不如说属尤溪县更近。好多人家都喜欢她。这个不嫁,那个不嫁,进了德化城读书就嫁给这个矮子同学朱文仁。不幸,两夫妇被地痞流氓纠缠上了……
  蔡映雄  联保主任。德化羊巷地痞流氓。
  还没走到操场,老远见到那个联保主任蔡映雄和保长祁福顺正指着鼻子骂文仁,慧梅抱孩子在旁边哭。文仁想讲话不让讲,还挨了一个耳巴……
  祁福顺  保长。蔡映雄表弟。德化羊巷地痞流氓。
  剃头匠  广西桂林人。抗战跑到德化开理发店。脾气不好,喜欢生气骂人。做起活来,手推子推完再用细梳子梳、小剪刀来回弄。功夫实在做得很到家。
  按道理讲往常一般的理发铺子总会有帮聊天的闲人坐在那里的;就这家没有。
  店里设备了一架可以倾斜下来修脸、取耳、自由升降高低的新式机器椅子。第一次坐进这弹簧椅子理发的客人都会感觉新鲜有余而胆量不足,仿佛一下子让一个美国胖婆娘掳进怀里。
  朱惟卓  蒙正小学校长。那么矮小,像个老校工,戴的眼镜上一层雾,不晓得他看不看得见东西?这个校长,这个穿灰布制服的泉州人,唉!学生再老,怎么能忘记你呢!朱校长当年教过的学生。做学生的东南西北一闯,五年,十年,又都贴回蒙正小学这条街上来了。世界上的大学、中学、小学;大学、中学同学都是狗屁蛋,只有小学生最记得同学,最记得先生,像娘亲一样。
  林鹿远  “路边”饭铺老板,朱校长的学生。不要以为他也是个开饭铺的,他是个菲律宾回来的华侨留学生,很有学问,很会讲笑话,还会拳击。人家背后说他是‘半唐番’,不对的。他父母都是泉州人。他至今还是个单身光棍。和气,都是开饭铺,从来不争抢客人。
  阿   婆  泉州乡下非常讲究的华侨房子。房主人在南洋没有回来,十几二十年,留下老母亲和儿媳妇管这座房屋。周围的谷子、花生、黍米都是婆媳俩种的,所以一年四季两个人忙得很是家常。
  “你晓得的,我只有一个儿子,过番二十多年没有回来。你这个阿婶马上就五十岁了,没生一个儿女。眼看我们一天天都老了。”她手臂轻轻四周一挥,“我这个家大不大,小不小,好愁啊!以后的香火哪个来帮我们接?怎么办?是不是?你把你卖给我们好不好?你讲!”
  吴廷标  序子在集美学校的美术老师。现在泉州中学教美术。
  刘諲客 泉州有名的书法家。前清是个举人。肚子里书多,脚板走过好多路,游江浙,闯南洋,熟孔孟老庄,也谈孟德斯鸠。朱熹称赞泉州是“海滨邹鲁”,他大叫与他无关!他住处就叫做“鸦噪楼”。他很欣赏在老鸦声中间过日子,不怕骚扰。“蝉噪林愈静”——
  老和尚  泉州郊区不太像庙的百原寺,一间小小的禅房,一张书桌,两张简单的条凳架着木板的床,帐子都没有。一对僧鞋和一对布麻鞋放在床底。书架放着几本经卷。桌子上竹笔筒里插着几支大小毛笔。一个带盖的圆砚台。旁边挨着块不错的墨。一块很旧的薄毡子铺在桌面。 一位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的老人,他是弘一法师。
  妙  月  弘一法师说过他终究会成正果。他比鲁智深尺寸稍微矮短一点,扛着几十斤重生铁禅杖,序子忘了鲁智深随身带不带禅杖。妙月一路哈哈笑着走来,序子不记得《水浒传》里的鲁智深有没有跟人笑过。妙月法师会医病,后头跟着个挑药箱的开心可爱小沙弥。鲁智深懂不懂得医术?有没有收留过小沙弥徒弟?鲁智深傲岸鲁莽,妙月宽厚妩媚。鲁智深唠啕尘世只跟酒坛子接近,妙月普渡众生,活在百姓之中。
  柯远芬  省保安司令部副司令。广东梅县人。棕色皮肤,眼睛从额底深处看人,身材矮小而匀称,肌肉结实,处处看出严格训练的威严规致。和地方的老军人派头完全不同,是蒋委员长新熬炼出来的一种冷钢。序子断定这人自出娘胎没有笑过。
  黄先义  政训处主任上校。喜欢蔡宾菲,把蔡的男朋友陈逊——很有学问,拉小提琴的专家——关起来。
  “我黄先义一生报、报、报效党国,我有什么办法?我、我都快四十了,你以为我是好色之徒?你以为我堂堂上校黄先义会强占民女?我是这种人吗?呀?你哪里晓得我黄先义的苦?我也是人嘛!嗬!嗬!嗬!”
  万万没想到黄主任当众号啕起来。晴天霹雳,全场人被吓傻了。
  王  淮  福建省保安司令部战地服务团团长。平常不讲“大众化”,实际在做“大众化”。把费脑子的事做得轻轻松松。比如每回演出之前,他都会一首一首耐烦向观众讲解歌词的内容。
  很少有空跟大家一起。管演出,管上下接应,管大家的生活,协调大小矛盾。不留声音,不留痕迹。
  “古时候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类人多的是,为什么有的聪明有的蠢?归根结底绝乏一个‘爱’字。心里没有一个‘爱’字,行万里只算个脚夫,读万卷书只算只书鱼。王淮没有白活二三十年。他是在带着‘爱’过日子的。读书、待人、做事,分量总是比人家重。”
  王清河  战地服务团指导员。三十来岁。常常担任导演、主演。团员爱称他“河伯”。看河伯上戏本身就是一种趣味行动。别听他“对台词”的时候温文尔雅地承上启下,在抚摸语言棱角。一上台那股肃杀,就像换了个人,让你提着口气吐不出来。
  什么事有河伯参加好像添了个什么重要节目,其实没有。其实没有又好像有。一个好的带头人就是这么给人朦胧的欢欣。
  庄敬贤  战地服务团音乐指导员。三十多岁的人,厦门岛长大,出南洋,上杭州、苏州、北京。在厦门,那一脸皱纹和沙嗓子无人不晓。他不仅仅是个沙喉咙歌手,还是数一数二的小提琴手、萨克斯管手、手风琴手、六弦琴手、出色乐队指挥。
  颜渊深  温和好事的怪人,天生灵通“报耳神”,消息稳、准、狠。
  宋成月  从政训处文印科收发室调到战地服务团后,完全意料不到,他钻石般的特长出现了。原来他是本活鲜鲜子的“蒲、仙博物大辞典”,有关蒲田、仙游古今历史文化、社会现状、古今人物、软硬饮食、风俗仪式、交通知识、商业关系、油糖粮食布匹针线金银铜铁油电采购线索,无一不晓。且和当地文化新闻界人士多有结交。战地服务团多一个宋成月太不一样了,跟仙游地方的陌生、距离、猜忌、幻觉,逐渐有了化解的基础。
  蔡宾菲  她像宓西尔的《飘》开头第一句话写的:“那郝思嘉小姐长得并不美,可是极富于魅力:男人见了她往往要着迷。” 这意思并不等于蔡宾菲长得和郝思嘉一个样子。蔡宾菲的皮肤不白,属于阴凉柔和那一类;没有酒窝,十六岁的郝思嘉因为酒窝遭来的麻烦,蔡宾菲优雅地摆脱了。她冷隽微笑着,像是来自另一座森林。
  刘崇凎  沙县省艺训班戏剧组毕业。她扮《原野》里的金子,其实演都不用演,原本一身长的就是金子的肉。那嗓门,那眼睛眉毛,那扭劲……她的“口齿和身段是一种天分。《原野》里头,毫不相干地被裹胁在一场死亡仇杀旋涡中。从头到尾都演得灿烂、亮丽,天生的潇洒,没有做作,没有嘶叫,带着饱满的生命力,自自然然,像一颗流星天边去了。让人存了个希望……”
  吴  娟 到战地服务团来干什么?根本不是这一路人。又不演戏;读那么多书又不文学,不唱歌,可能根本就不喜欢音乐。进得团来不见高兴,不见难过;不讨好,不嚣张,不委曲,也不害怕……一个谜。
  陈  馨  秀气,小巧玲珑,演鸣凤最合适。就是嘴角稍差一点距离。曹先生剧本里讲鸣凤命苦,嘴角微微朝下的。陈馨这娃没一点不快乐,鼻子尖尖顶着个小翘嘴,一对亮眼睛动不动就笑,一脑壳黑头发,雀儿嗓子,她怎么苦得起来?好玩罢?让她演,更增加苦孩子的深度。生活里,你可千万不能小看陈馨十步之内取人首级的小嘴巴片子。
  汤观澜  省保安司令部总干事。待人还算不坏,离开战地服务团没人背后骂他、恨他,也没人想他。他淡,没留过“爱”在团里。他走了,好像到另外一个世界过日子去了。其实他就在我们附近办公。一个人在爱和恨之间不留痕迹,也算难得。
  罗乐生  沙县省艺训班音乐组毕业,战地服务团音乐干事。罗乐生、白聪两口子平时很少出门,像一对埋伏在暗角里的蜘蛛,猎物粘网才猛冲过来。
  三个多月后,序子和几个人下乡回来,早上练歌时迎头罗干事给了他两句话:“你滚到哪里去了?害得白聪三天没有水喝!”
  陈啸高  从上海回来的戏剧家,上海大学毕业。穿着一身旧慈蓝布中山装,个子中等偏矮,眉毛清秀有余,脑门发达,头发虽然茂密,可惜皮肤并不鲜艳。体质只能维持健康,没有给人强壮印象。眼皮耷拉,不明白它是伏盖朴实还是伏盖聪明。将祖传六亩多地的老龙眼树园子,改成一个剧场,为抗战贡献一份微薄的力量。
  吴淑琼  厦门美专毕业,陈啸高的夫人。大家都等候吴先生饰演的这个毒老太太看她如何出招。对付得了王清河的仇虎?手法、技巧、修养跟不跟得上?她好看的容貌会不会成为扮演反派脚色的拖累和障碍?万万没想到跟王清河戏路紧扣得那么好!她禁忌泼辣喧嚣的解数而走着从容温婉的步伐,两人紧咬着台词专注得像两条眼镜蛇在无声地、绷着毒牙互相咬嚼。远看还以为是两位英国淑女在喝下午茶。所以,当瞎子婆受到仇虎撺掇双手捧出被自己一铁棍砸死的孙子的尸体走出房门时那静寂的战栗片刻,把排练场所有的人都吓哑了。不一定大喊大叫,戏原来可以这样演的。
  关瑞亭  聊城人,大个子,夫妇两人和一个二十来岁的儿子。以前在北方组过班子,京剧界的老把式,是陈啸高先生从上海带来的朋友,远道而来帮忙,要建立一个专演“蒲仙戏”的剧团。关先生的《古城会》极见功力,端到北京、上海哪里都说得过去。咬字、行腔、板眼、顿挫,真讲究,可惜一身本事浪掷天涯。
  黄金潭  战地服务团勤务兵。序子喜欢自己一个人做事,不喜欢旁边站人。他一点不介意,“我帮你忙,不出声就是,你当我没有不就行了!你当我是一头‘乖叽’就行了。”
  宣  七 本名宣奎。仙游高街铁匠铺老板。高个子,尖鼻子,尖嘴,尖眼睛。像朱雀人。怪!脾气磊落,不拖泥带水,动不动还来点江湖玩笑,不过分。想事敏锐,钢火足,不带渣滓。跟这种人做朋友靠得住,当徒弟就惨了,保证一辈子不得翻身。想得到他一身曾经风、雷、水、火,看他表皮又仿佛在怯生生、蹑手蹑脚过日子。跟他来往可想象是一幅画。有色彩,有光影,让人看不透的风景。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中卷
  内容节选:
  四人山上转了个下坡大弯,迎面一座祠堂。进了祠堂,没想到所有熟人都在那里。其中一个面生的中年人应该就是廖季德。这人长得相貌十分,橄榄色皮肤,头发卷曲,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沉静文雅,很有个样子。听说也是厦门美专毕业,学的是雕塑。序子喜欢雕塑。
  苏国重介绍了序子和见文,他点一下头。王世军带序子和见文到东边房间安排了床位。
  见文轻轻问序子:
  “你看,怎么一回事?说的那个厂,不会是这里吧?”
  “大概是了!”序子虚虚地答应。
  “这怎么办?什么设备都没有。”见文说。
  “等着看……”序子说,“我也有点糊涂……”
  从建筑来说,这祠堂动人。材料扎实,高低起伏很有变化。这祠堂姓什么?想问阿喜,阿喜不声不响走了。(直到今天,七十多年,还不知道这祠堂是哪家的。)
  跟廖季德讲话的只有国重。其他人在自己房里弄东西,聊天。序子把被子拿到石头天井抖跳蚤。见文坐在摊好的床铺上低头咬指甲。序子弄完自己的,又把见文的拿到院子里去抖。他晓得见文这下子心事重起来……他有事。
  台上西边进去大房也是木地板,铺了四张床,再往西过去是厨房,好大。一座大灶,灶上一口大锅,大到能够煮一只全羊。靠墙一架大案板。三合土地面。靠南一个大花格子窗。一个门。出门七八级台阶往下走,原来厨房座基有一股活泉,围着一圈石头,池里池外长满鲜草。泉水发着响声往外直冒,池外这小鹅卵石院子很有古意,蓝天在上空映着。光这个院子,不敢说别人,序子是可以留下了。
  做饭的,是三个刚从泉州来的志愿军。(眼前还叫不出名字。)他们在熬一大锅番薯粥。番薯品种不算好,白白的,松松的,糠糠的那种。米下得不多,一个人用长柄锅铲来回地铲,怕它粘锅。其实犯不着的,那么稀的粥,火小一点,不铲也可以。
  另一个人在切芥菜,满满一案桌。旁边一个盐罐在等着它派用场。不见油瓶。油瓶哪个看到吗?
  晚餐开始,没有一个人使用正经的碗筷调羹。全祠堂十二个人三分钟内,把满满一大锅稀粥顷刻化为乌有。包括一整钵子有盐无油的芥菜。
  饭后苏国重宣布伙食团轮流值班小组名单和作息时间:全体人员六点起床(伙食团值班成员提前一小时),八时早餐,十二时午餐,晚六时半晚餐。工作时间八时半上班,十一时半下班;下午一时上班,六时下班。九时熄灯。
  见文拉序子到祠堂外边:
  “你现在身边还有多少钱?”
  “五块多一点。”
  “借我三块。”
  “怎么样?真要走呀!”
  “你无所谓,我不走不行。”
  序子给了见文三块。
  第二天大清早个个肚子有问题,在田坎上的茅室外边排队。序子远远看见周见文背着包袱出来跟苏国重说话。国重拍了拍见文肩膀,看他走了。见文没跟廖季德打招呼。
  大家都嚷着昨天晚饭不卫生,有细菌,要不然不会个个拉肚子。序子说:“哎呀!什么卫生不卫生?菜没有油,多年的肚子不习惯。”
  大家想了想,觉得可能“对”。
  廖季德进城。国重也没叫大家上班。上个屁班!都坐着还是站着闲聊。
  “国重!你讲讲看,他要你约我们来做瓷器,影子也没有。”胖子吴弗说。
  “吃饭的碗筷都没有,还瓷器?”小个子赵显龙说。
  瘦子贺凡说:
  “吴弗你不要生气,我告诉你,日子这么过下去,哪天回泉州,你妈会把你当我!”
  “喂!周见文快刀斩乱麻,走得狠,果断!他口袋里大概有几个钱。我口袋空空,是你叫来的,你叫廖季德发点路费给我吧!”永春的矮子谢章说。
  苏国重说:
  “这地方我也没有来过。廖季德告诉我有一单大生意,不设厂不行,地址已经定了,要我找人。我心里高兴,就找你们了。到这里一看才明白,那单大生意接是接了,三千多套食具包括茶具。设计方面他是内行,他是雕塑专业,‘成形’驾轻就熟,问题是他带一个生产班子完全外行。他没有想到你们这帮人来了还要吃饭。亏得他临时托人去挑米买菜……他被吓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是个十足的艺术家,十足的知识分子。眼前,我们只好将就他一点,原谅他一点,同情他一点。眼前他已经把做瓷器的事撇在一边,专门去奔跑大家过日子的事了……”
  “喂!喂!苏国重!你把我们老远带到德化,我他妈不是专门来同情廖季德的!”脾气本来就不好的祝有善从厨房窜出来大叫。
  苏国重忍住委屈:
  “我这样讲大家看好不好?既然来都来了,住几天,看几天,底下廖季德怎么布置?怎么安排再说,当做来德化是准备进一个特别的学校……怎么样?”
  怎不怎样也只好这样,有什么办法!
  国重轻轻向序子诉苦,序子说:
  “让火烧你和廖季德的屁股。至于我,我跟你同生共死。我对眼前所有发生的事情都觉得有意思,都好看,都新鲜。要打架,我会帮你;至于廖季德,我就不帮了……我的意思是,你根本用不到帮廖季德着急,他是自找。你也插不上手。眼前你能做的是当一回‘甘草’,中和一下药性;把大家的气头转一转,谈一点诗书呀!谈一点人生故事呀!唱一唱歌呀戏呀……”
  国重迟疑——
  “这事好是好,难开头。”
  “不难不难!我们找刘鲜林来商量,他爸是戏班子的,最会静中取闹。”序子说。
  中午,喝完粥之后不久,廖季德回来了。队伍很大,将近二十挑石膏担子,说过几天还要挑瓷土来。另外几个人挑的大米、芥菜,三根木柱子粗的大竹笋。另一个人背来饭碗盆钵、两把筷子。放下东西收下脚力钱都各自走了。有人问看见买油回来没有,另一个人回答:“灶头那眼药瓶装的不是?”大家见了想笑。
  另外四个年纪大的像是先生的人,一介绍,果然是先生。跟廖季德坐在上头桌子那边喝完一壶开水,说是带大家集合去参观一家几百年老作坊。
  田埂上走了三四里路,山窝里几间瓦棚。进门之后,那些先生跟几个屋里头正在拉坯的老头子打招呼,老头子们放下手艺站起来搭话,都是熟人。
  原来老头在老旋盘上拉仿宋瓶子的坯,说是“高头”订的。
  一起来的老先生给廖季德谈拉坯的“老旋盘”的讲究。廖季德心不在焉地晃着身体;序子却是一点一滴把这些话默记心头,准备回祠堂认真写一篇作文。觉得这讲话要紧得很。德化瓷器的历史和前途,从来都决定在这个古老的旋盘上。
  廖季德呀,廖季德!这是德化瓷艺的命根子,你不好好听,仔细看,晃什么?你迟早会后悔的,除非你一辈子不做瓷器!
  老先生又领大家去看烧瓷的窑。有单独一座的,有三两座连在一起的;还有叫做“一条龙”几座连在一起顺上山去的。正好有人装窑,乘机可以看个仔细。
  原来瓷坯都要安放进一个大陶质罐子里烧,并不是直接放在窑层里烧。这陶罐有个名字,土音读做“诵”或“送”都行。这是以前想象不到的。
  听说烧窑点火的时刻也有很大的规矩,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要不然就要出问题。烧一次窑下的本钱很大,制坯费,柴火费,包括请老师傅掌窑看火势……稍有差错,身家性命都赔进去了……像一场赌博。
  千百年来,唐、宋、元、明、清德化人就是这样起起伏伏熬过来的。人说德化人脾气丑,不好相与。想想看,一辈子两眼盯住老转盘,两手掌握拉起的泥坯,心里默会所有产品尺寸的一致,烧窑的火候掐准的时间,火焰的颜色,刹那间“停火”、“封窑”,这时刻你去打搅他,嬉皮笑脸瞎厮缠,他能不对你炮仗点火吗?他能对你温柔亲爱吗?性命攸关的事,别说他,我若在场也会给你狗日的两耳巴!有枪就顺手毙了你!
  严峻的日子孵化出严峻的德化人。
  回到祠堂,各自洗脸擦身子,都不说话。
  那几位大先生和师傅走了。廖季德送到门口,也不留人家吃饭。话说回来,这样的饭他敢留人吗?
  几个人在厨房看大笋,说一辈子没见过,像树干一样粗,笋头这部分不老吗?还能吃吗?
  序子有经验,说千万不要先剥笋壳。笋壳上的毛毛粘在手背、脸颊,痒得你十天半月不得脱福。要拿柴火把笋壳上的毛毛炙燎一下才行。又说,吃一根剥一根,有笋壳包住不发馊。
  引起一阵欢呼,一人多高的大笋,从根到尖,处处鲜嫩如童子鸡。切了三分之一下锅,加盐一炒,晚饭多了一个菜。另一个下粥物当然还是芥菜,丰盛的二菜一粥!人们居然把油忘了。放了没有?放了。你不见那“眼药瓶”的油少了一半?
  用完晚餐,时近黄昏,众人的忧愁不管有没有月亮都跟着来了。虽说今晚上是初十五。
  诗曰:
  风的手抚遍你亲切的脸。  在这最令人难堪的夜晚。
  ——《里尔克抒情诗》 “月夜”第二段末两句(张索时译本)
  又诗曰:
  遥怜小儿女,  未解忆长安。
  ——杜甫《月夜》
  这帮小家伙没来由地被拢在一起。犯得上大老远到德化来跟这个陌生人廖季德同甘共苦吗?苏国重还关照对他要有同情心,说廖季德也跟大家一齐吃没油粥菜,从无怨言,要我们感动。屁!屁!屁!空呆着我们,不理不睬,恰似把我们当做飘洋过海放在底舱的“猪仔”……都这么想,都这么说,越熬越受不了了。
  跟着,泉州的贺凡、溪尾的祝有善、诗山的郭长在第二个礼拜五也悄悄走了,说:“过这日子不值得!”
  刘鲜林晚上唱“南曲”、“高甲”也留不住。
  留住的人也不是特别想留。一类是再看看,到底能不能把这种正经事情搞出个眉目来;一类是没地方去,哪里都一样;一类像张序子。他对那位老先生讲的瓷器行当发生了特大兴趣。他一点都不烦,不厌。当然,如果菜里头能见到一点点油水,那眼前的世界暂时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序子眼前最有兴趣的是埋在地面上的老旋盘座。它是德化古瓷艺术的命根子。
  一根削尖脑袋的硬木柱子埋在事先挖好的圆泥坑里。
  另一根稍粗的硬木柱子掏空三分之二,倒扣在尖柱子上。加了一圈藤柳条做成的圆盘,留下六七寸宽的圆柱头做“拉坯”的重要部位。
  内槽顶上安装一个耐磨、有圆尖陡坑的小瓷座。
  看起来粗糙简陋的老旋盘,它要求的物理、几何学的精确度,一点不比钟表制造业差。埋柱尖夯土的力度,倒扣的木柱内槽的光滑度,“绝对垂直”,“绝对圆平面”,一千几百年前至今,从来的高标准。它达到的现代精确水平,古代的人眼、人脑、人手早就面向现代。
  为创造“立体圆”到“平面圆”的劳动绵延一千余年。活泼瓷艺的圆舞曲终于自德化波响及全世界。
  新闻报道打捞深海沉船,最让收藏、考古家流口水的莫如德化瓷器。
  序子一点也不喜欢俗子们赞美德化瓷的譬喻:
  “玉一样的莹澈!”
  “象牙似的洁白!”
  德化瓷就是德化瓷,各有各的仪态。“随朝窈窕呈倾国之芳容”,谁都比不上谁。德化瓷的白,像幽梦一样缠绵。
  老旋盘旋转的动力是手掌和脚掌,现代工厂转盘的动力是电。手工的准确和机器的准确不一样,很不一样!
  序子告诉国重准备写一篇作文,国重告诉他别写了,不会有时间了。明天开始做瓷器方面的工作。
  七个人,两个人煮饭,剩五个。
  两个人“舂碓”,踩碓,把碎石膏舂成细末;另三人各在一块平石头上砸碎大石膏送到臼边。
  舂碓工作,个子轻的人很吃亏,要用大腿使劲加全身体重往下踩,每晚的下半身麻得像别人的。胖子只要懒洋洋一脚一脚往下踏就行,毫不费力。吴弗对这工作最是当行,序子配上他可算倒了个大霉。
  五天后,把所有舂细的石膏粉用筛子筛细,装回十几个大厚纸口袋。筛剩下来的粗石膏粒进臼再舂,再筛,直到认为“可以”为止。
  每天晚饭过后“炒石膏”。这工作有点吸引人,用长铲子慢慢搅动,眼看石膏粉在锅里像液体流动起来,满锅面鼓起水泡,像开水沸腾一样。其实全是假象。它只不过告诉人:“可以起锅了!”
  每晚炒这么两回,要到深夜。
  为什么大家愿意挤在一起炒石膏呢?
  “像吃饱饭的人大家坐茶馆的意思吧!像一群沙雏吃饱鱼虾之后聚停在河滩上的意思吧!是一种没意思的意思。”谢章说。
  “你讲我们吃饱饭,像这个、那个?”赵显龙说。
  “你是不是想我再讲一次你没有吃饱?”王世军问。
  “你看你们扯到哪里去了?讲出的话,兜都兜不回来!”国重说。
  “哎!说实在的,要是我有把弹弓,周围这么多野鸽子、斑鸠,每天打这么三两只,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谢章说。
  序子说:
  “是啊!是啊!怎么原来没想到?明天哪个进城,带几条车胎橡皮条回来。”
  “托廖某人是不行的。这人最没趣!”吴弗说。
  “有没人愿意找他试试看?”赵显龙问,眼睛看看苏国重。几个人眼睛也往苏国重看。
  说苏国重没有听懂。你信吗?
  “可以两方面进行;明天我去找根好树杈子。那方面再研究。”序子说。
  “喝!今晚上的,晚会,那么热烈,要是,有点宵夜,就更好了!”吴弗说得吞吞吐吐。
  “吴弗,不要出鬼主意!你就是不放心那一堆番薯。简直是‘朝三暮四’的猴子。不想想,七个人,一人一块,起码六七斤消耗。明天早饭,粥里头不见番薯还是自己吃亏。”国重说。
  吴弗惋惜地叹一口气:
  “唉!可惜了这一炉热灰。”
  吴弗一讲,大家已感到煨番薯的香气四溢,各人暗暗咽一口口水,收拾好石膏粉,静静回房睡觉去也。
  第二天,廖季德忽然要召开全体大会。
  所谓大会,不过连他在内八个人耳。
  没想到他从房内搬出两套共十几件实心的茶具和食具主体和零件泥坯子出来。每件坯子已经画好“中线”。讲了翻石膏模子的原理。如何用黏土按“中线”先堵住一半,涂上肥皂水围上蜡纸,倒进石膏液,凝固之后,再翻注另一半的步骤和过程。言简意赅,声调平和,态度从容。
  要紧之处是一听就懂。
  院中几口高身大缸子原来都有用场,装水的,装黏土的,装瓷土的,装石膏粉的。
  七个人各分到一个部件,开始行动起来。
  奇怪的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这种工艺,到晚上歇工的时候,居然没有弄出一件废品。
  做好的部件,一一排在长条木板子上,木板子两头搁在矮条凳上,要让它们慢慢子阴干。太阳一晒就变形了。
  这时大家才明白,天底下的茶壶,“壶嘴”和“壶把”原来是后安上去的;茶杯的“杯把”也是后安上去的。
  第一阶段做的这些石膏模叫做“母模”。
  就这么一件一件往下做,足足一个多月。打雀儿、找树杈的事也耽误了。这事虽不打紧,眼看每个人的大腿、小腿开始浮肿起来,手指头往腿上一按一个坑,好久才浮起来。
  王世军有天忽然大叫一声:
  “我绑行李的就是橡皮条!”
  序子在山上跑了大半天,还是在远处的山脚下看到一棵“蓝阿布(姆)”树(番石榴树)才停下脚步。
  不高的树干有一枝合适的极对称三叉树枝,爬上去把它斫下来。不吹牛,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最好的弹弓架!
  在祠堂外把没用的上下枝都收拾干净,静悄悄回到自己翻模的工作台前。
  几个早晚,做出一具旷世轻型弹弓,隆重地交给谢章,并关照:
  “让你用。东西是我的。”谢章认真地点了头。他看出这无声火器的分量,只差烫上“中国克虏伯兵工厂制”九个字。
  绑上王世军义捐的橡皮条,当天上午神枪手谢章就打下一只野鸽、两只斑鸠。
  厨房值班刘鲜林上溯前两代长辈都是厨师,对这三件神物使尽了祖传解数,加上后天的智慧,竟然把满满一大锅混浊绝望的番薯汤变成上天下凡的稀世佳馐。
  第二天大清早个个肚子有问题,在田坎上的茅室外边排队——都嚷着昨天晚饭不卫生,有细菌,要不然不会个个拉肚子。序子说:“哎呀!什么卫生不卫生!加了新油水,多日的肚子不习惯吧!”
  大家想了一想,觉得可能“对”。
  这就叫做历史的重演。
  昨晚最不安的是廖季德。喝进第一口粥猛然一惊,不信,再喝一口,觉得敌情严重。站起来,掏出钱包检阅,钞票平安无恙。犹自纳闷;可口东西定藏祸心!看看周围,人人神态安详,面带和平微笑。奇怪!
  突然而来的幸福让人猝不及防,生危机之感是常有的事。
  序子默默观察廖季德,觉得他十足是一块幽默感的沃土。
  模子阴干之后,正式开始“灌浆”成型工作。
  要紧是那一大缸湿瓷土。
  廖季德“神鬼神样”拿来一玻璃瓶,里头装着名叫“水玻璃”的透明化学液体。倒出三五调羹到瓷土缸里,顿时菩萨显灵一般,整缸的瓷土变成了液体,它的特点是含水量少,可以流动,最适宜做石膏灌浆。
  石膏灌浆是什么意思呢?
  把泥浆满满地倒进石膏模里,几分钟后石膏模边沿就结了一层厚壳,把里头剩余的泥浆倒回到缸子里。那层厚壳越来越轻,慢慢地、轻轻地打开石膏模,一个完整的瓷土器型就亮在你眼前。有时器型粘在石膏模里不肯出来,你温柔地拍拍石膏模也就出来了。
  一个石膏模可以连续灌三次泥浆。之后放在木板上阴干。换同样的石膏模子继续工作。就这样来来回回在许多模子里灌浆,阴干,再灌浆,再阴干,各种产品就出来了。
  第三道工序是在茶壶上“打眼”、“装把”。茶杯上装把,要严格“对位”,不然就变成俗话所云的“歪嘴茶壶”。
  祠堂上上下下摆满放泥坯的板子,热闹至极,稍微让人有一点“工厂”的喜悦。
  谢章隔不几天出去一次。或是白天,或是晚上,每次出门无论如何总会带点东西回来,至少一只麻雀甚至一只野兔。
  “谢章呀谢章!下次你打只老虎回来我也不奇怪!”马屁如此拍法也没人说他过分。眼看浮肿病人渐渐少了。
  祠堂左手边一里多地山洼里有一处两窑连着的作坊。廖季德叫大家把泥坯子往那儿搬。怎么搬法?手撑起来,两人帮忙抬一板泥坯放左手,再抬一板泥坯放右手在田坎上跨步走。
  责任与荣誉两感,叫这七个人觉得即使手臂断了也要把两板泥坯送到窑场。难以相信,半路上有人真想到死。
  这期间来了廖季德离婚的姐姐,带着三个孩子。大女儿七八岁,二儿子五六岁,抱在手上的孩子不知是男是女,岁数也不明白。在楼上住,第一天骂跳蚤多,第二天骂饭不好,第三天骂弟弟养这么多人,游手好闲,白吃饭,白拿工钱……
  这姐姐长得不难看,说她好看也不过分。漂亮人眼睛尖,骂起人来顷刻能找到很多根据。
  跟弟弟一比,悬殊就大了。弟弟求她:
  “姐呀姐,别这样讲,别这样讲!”
  姐姐几句话,点醒了在场旁听的大众。
  工钱?是呀!我们没有拿过工钱。便追着要几个月的老账。要不到工钱的胖子吴弗、小个子赵显龙、名厨后裔刘鲜林便卷上铺盖一路破口大骂,跨出这座消耗他们半年青春的祠堂大门,扬长而去。
  姐姐准备开小灶,要个人跟着进城办货扛东西。没人理,累得廖季德一个人来来往往很是可怜。
  小灶在屋后办起来了。
  留下的苏国重、张序子、谢章、王世军四个孤臣孽子帮着廖季德支撑这半壁江山。
  “笑得最后,笑得最糟!”序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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