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万妃长去,吾亦安能久矣。
本书是一部历史人物传记。万贵妃四岁入宫,“土木堡之变”危难之际,她受孙太后之命保育皇太子朱见深。之后三十余年间,二人经历曲折感人,在中国历代皇帝爱情生活中,堪称历经患难之深,年岁相差之大,持续年代之久,相爱程度之切者。作者以对历史的敬畏之心,真诚的写作态度及原始史料为依据,讲述出万贵妃的传奇故事。
第二章
面临亡国之危时,朝廷内外,君臣将士合力齐心,一致对外,外忧解除。当文臣武将额手称庆时,宫廷内外的关系却在微妙中发生了变化。
不曾有过一日治国经验,从未动过皇权念头的朱祁钰以诚惶诚恐之心,受命于危难之中。不过,北京保卫战的大胜使朱祁钰一时间成为英明君主,在频频接受朝臣祝贺之时,那种荣耀之感使他不禁志得意满。兴安在短时间内教会他行使皇帝权力,使他深感做皇帝是何等尊贵。前呼后拥之下,他信步于宫廷内外,四周金碧辉煌,皆属于他朱祁钰。不仅如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大明江山都是他的了。忽然间成为大明无数臣民之主人,此时的朱祁钰,已非彼时之朱祁钰了!他对皇位开始眷恋不已。
景泰帝眷恋皇位,朝臣意见如何?假使此时英宗活着回来,朝臣们如何看待皇位归属?土木堡之变前,满朝文武对王振奸党弄权敢怒不敢言,心怀郁闷。景泰帝登位,除少数王振余党被铲除之外,其余文武,景泰帝一概照用。大权在握的于谦、兴安等人行事端正,官员做事不再横受掣肘,遭人无端诬陷。朝廷之上,清流冉冉而来。自古为君者,才干不逮者并不少见,英宗、景泰帝兄弟皆属此类,但身为皇帝,用君子或用小人,结果则南辕北辙。正统、景泰两代朝风相比,众臣口中不言,心中自有分数。正因于此,对王振弄权深恶痛绝的一众朝臣,在英宗和景泰帝之间,倾向景泰帝者众则理所当然。
回宫后,万贞儿生活回复旧时模样。这日她照例一早往咸阳宫帮皇太子穿戴整齐,带他前往孙太后处。万贞儿双手在后,背着太子走了出来,宫女妙玉、红儿及几个咸阳宫的小宦官在后跟随。刚转出千婴门,迎面来了一队仪驾,甚是隆重,簇拥着一驾辇车,万贞儿见其礼节程度便知是皇太后或皇后出行。
“未听闻皇太后要出行。”贞儿一时有些困惑。
“你不知道吴太妃已被尊为皇太后了?”红儿在一旁道。
万贞儿摇了摇头。
说起这位吴太妃,她是景泰帝的生母。当年,二十六岁的宣宗即位不久,叔父汉王朱高熙叛乱,宣宗御驾亲征,汉王全家被俘。凯旋回归途中,宣宗偶遇汉王府中宫女吴氏,顿生爱意,便收到身边。但吴氏亦为戴罪之身,按明制,戴罪者不得入宫为嫔妃,宣宗只得让吴氏无名无分居于皇宫之外。次年,吴氏为宣宗诞下一子,即为朱祁钰。数年后,宣宗病重,自知不久于人世,临终前将吴氏托付给生母张太后。为成全儿子临终心愿,在张太后的主持下,吴氏破例被封为贤妃,母子始得名分进宫。平素吴氏甚是安静,偶尔与孙太后或皇子朱见深在宫中不期而遇,皆立即趋前请安,甚是亲切有礼。
万贞儿等人让开道路,站在旁边,照理辇车中的皇太后吴氏应看到了皇太子,但车驾并未停下,浩浩荡荡地扬长而去。不懂人事的皇太子看见壮观的仪驾队伍,倒是兴高采烈。
时间、环境可使人不知不觉之中忘记自己的身份。十九年人生中的大部分,于内宫度过的万贞儿已脱胎换骨。进宫时宣宗在世,孙皇后母仪天下,统领后宫,她自幼便受宫中人关爱。后来,孙皇后的亲儿子即位当了皇帝,她被尊为皇太后,在后宫中地位更加崇高。因在尊贵的气氛中长大,万贞儿言行举止颇具风范,无论遇到英宗一众嫔妃,或是宫中主管太监等,她礼数归礼数,不经意流露出的却是那种自若从容。虽同孙太后为主仆,但亦为太后心灵侣伴,仁寿宫夜晚烛光下太后评古论今,贞儿讲述奇闻轶事,开心时,万贞儿不知不觉会忘记面前这位女子是尊贵的皇太后。近两年,皇子朱见深又走进她的生活,同小皇子在一起,那份喜爱出自内心,并非因他的尊贵身份,她不仅照料他,也管教他,那亲热之间,不觉自己是小皇子的奴仆,更似他的亲人。前朝的中心是皇上,后宫的中心是孙太后和皇子。今日忽见他人对皇太子视而不见,一时间万贞儿竟难以适从,心生惆怅。
近来,内宫多了不少主子,宫外郕王府的一班女眷迁入皇宫,加上原来英宗的女眷,皇宫中罕有地出现两支皇后嫔妃,主管内宫事务的主事太监们不得不在原侍候英宗女眷的宫女、中官中选派部分去照料新主子们。一支是主导北京保卫战大胜,保住大明王朝的新皇帝的女眷;另一支是损兵辱国,身陷敌营,已失皇位的旧皇帝女眷,宫外有世态炎凉,宫内亦有厚此薄彼,这些人将厚谁薄谁,自不待言。
万贞儿悄悄叹了口气,背着皇太子转身走向仁寿宫。仍是孙太后端坐,万贞儿半侧身子坐在梳背坐床上,皇太子在她们膝下之间来去玩耍。仁寿宫门庭院内,隐约传来几个宫女的说笑声。
“贞儿啊,难得太子同你如此亲爱,对你竟是比他生母亲了许多。”孙太后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与平时并无分别。
可在眉宇之间可揣摩到孙太后心思的万贞儿并未直接回答太后的话,却道:“嗯……我军全胜,宫内喜气洋洋,太后却暗有思虑之色,想必是忧心尚在敌营的太上皇吧?”
“自己亲生,无日不惦念,现在战事结束,更加如此。不过,你在我身边多年,这朝廷之事想必也略闻一二。如今大明已有景泰皇帝,瓦剌将我儿作人质要挟未能得逞。现敌军新败,与我方重修旧好,方对其有利,由此我料瓦剌未必会伤害我儿。”孙太后迟疑片刻,放低声音将头往皇太子那儿扬了一下,“我反倒更有些担心他。”
“太子殿下?”万贞儿惊异地掩住口。
“只怕景泰皇帝以后未必能容得下皇太子。”孙太后目光扫了一下殿门,“还有他身边那些中官。”
万贞儿非木讷之辈,记起宫中新近变化,并联想起孙太后过往讲给她听的那一桩桩血腥皇位争夺史,便急急道:“那……那……不然将皇太子送回周妃处,抑或带来仁寿宫?”
“周妃心胸略窄,见识不足,现又因我儿陷敌营事,情绪烦躁,见深跟她岂不受累?今后我这仁寿宫,恐成景泰皇帝重要防范之地,新近便有些不知根底的内官、宫女被派进来,以后我们说话都要小心,太子在此亦非妥当。可将太子独自留在咸阳宫,我又实在放心不下。贞儿啊,不如从今日起你往咸阳宫贴身保育他吧。”太后讲出这句话时,将“保”读得十分之重,“我已年老,生活简单,有覃昌他们在,你无须挂念。况且以后,你每日都将他带来与我一见。有你在咸阳宫,我夜方能寐。”
万贞儿咬着嘴唇,满面沉思。
孙太后见万贞儿没有回答,接着说:“你先去,待皇太子长大,你便再回我身边。”
日间,咸阳宫,皇太子的寝宫。万贞儿下跪俯首道:“贞儿拜见皇太子殿下。”
“贞儿拜见皇太子殿下。”低着头跪在地上的万贞儿听到皇太子咿咿学她讲话的声音便抬起头,只见歪戴着黑色翼善冠,一身金黄色常服的小太子学万贞儿的姿势跪在她对面,并用膝盖一步步爬了过来。正和她面对面,双目互视。见他天真淘气的样子,万贞儿忍不住笑了。
“殿下起来随贞儿去后苑玩耍可好?”
“贞儿驮。”皇太子站起来向前平伸出双手。
万贞儿蹲着转过身,皇太子趴在她背上,双手绕在她的脖子上,万贞儿站起来,向殿门外走去。
“皇太子殿下出行了!”站在门外的宦官吆喝声传来。
晚间,咸阳宫,皇太子寝宫。精致的红漆龙纹椭圆形小澡盆内,一双白胳膊正在给盆里水中的太子沐浴,小太子边洗边玩水,将水拍得四溅。原来为太子沐浴的是身穿薄衣衫,坐在一张矮木杌上的万贞儿,她面带微笑耐心地给他洗着,身后站着手持浅黄色厚巾的妙玉和红儿。
夜间,窗外月色皎洁,房内烛光朦胧,一片寂静,一座月洞式门罩架子床,四周挂着半透明的帷帐,帐的正面由人字形钩分挂在床两侧,一支精美的宝剑挂在帷帐外侧。帐内小太子半趴着枕在小方枕上睡眼迷离,万贞儿侧坐在床沿上用右手伸进太子上衫内轻抚着他的后背。
莫非大明皇家逃不出叔侄争位轮回?万贞儿一边抚摸着太子幼滑的后背,记起孙太后讲给她听的明朝先祖旧事。八十年前洪武帝朱元璋开国,立嫡子朱标为太子,未及即位,朱标先逝,到洪武帝驾崩,嫡孙朱允炆即位,改元建文。次年,建文帝叔父,就藩于北京的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起兵,三年后攻入南京,建文帝被烧死。燕王即位,改元永乐,迁都北京。永乐帝驾崩后,嫡长子朱高炽即位,改元洪熙,即位仅十个月,洪熙帝驾崩,嫡长子朱瞻基即位,改元宣德。当年,就藩乐安的叔父汉王朱高熙起兵叛乱,后来,朱高熙被扣在大铜缸中烧死。宣宗驾崩后,朱祁镇即位,改元正统。土木堡之变,朱祁钰即位,改元景泰。如果景泰帝容不得这个孩子,这又将是一场叔侄之争。皇太子才两岁,即使有孙太后保护,亦非叔父对手,什么样的结局在等着他?想到此,万贞儿紧紧将熟睡中的皇太子抱在怀里。
次日清晨,身穿薄衫,手持宝剑的万贞儿在宫院中央作了舞剑的起式动作,随即将手中的剑舞动起来,红儿一手为贞儿拿着剑鞘,另一只手和妙玉一人一边牵着皇太子,还有几个身穿青色服装的宦官站在台阶上观看。舞到酣处,万贞儿身边寒光闪闪,犹如银蛇上下乱窜,小太子还看得兴高采烈地跳脚。舞毕,万贞儿微微蹙息,将宝剑插入剑鞘。
“不知万姑娘有这般武艺!”红儿由衷赞道。
“幼时在太后宫中贪玩,太后曾命御马太监教授剑法。”按理宫女不得在宫中私动兵器,但凡事皆有例外,一则太后对万贞儿多少有些惯纵,二来太后心中对此道或许也有喜欢。后来万贞儿练得一手好剑,太后不时命她舞来欣赏。此外,御马监太监闲暇之时,还教过万贞儿骑马。
果如孙太后所料,瓦剌兵败北京城下,也先觉得继续征战于己无益处,倾向同明朝重归于好,有意将被俘的英宗送回北京。此时满朝之中最不想英宗回来的便是景泰帝,他早将兄弟情分抛到九霄云外,对瓦剌议和之事置之不理,唯恐一旦议和,哥哥回朝,皇位归属又生枝节。
但议和与否,乃国家大事,景泰帝未能一人独断。于谦、兴安对议和并无异议。可如何对待迎回来的英宗,才是症结所在。于谦、兴安认为英宗任用小人,二十几万将士枉死,大明江山几被他一手断送,断无资格再做一国之君。况且,当初劝进郕王即皇帝位,虽有孙太后背后授意,但表面上看,以于谦、兴安二人最为落力,当时国家千钧一发,安得有时计较个人得失。事后再看,若英宗回朝再做皇帝,将感激二人挽救国家,抑或怪罪二人另立新帝?殊难预料!
虽然其他朝臣也有惮英宗怪罪劝进,内心不见得愿意他回归,但矛盾在于他们同于谦一样,忠君观念蒂固根深,觉得英宗再错,也曾是他等之君主,且现又被尊为太上皇,他身在敌营而置之不理,与礼不符。
最希望英宗归来并复位的,当属孙太后。英宗是她唯一的儿子,宣宗英年早逝,儿子成为她精神上的寄托。为了大明江山,她放弃儿子的皇位虽然高风亮节,却也是在那种情势之下不得已之举。儿子刚被俘时,也先曾派人传话索要财宝赎人,孙太后、钱皇后明知也先只是借机勒索,但为人母,人妻之心也驱使她们立即集宫中珍宝数车送交也先。担心儿子不挡塞外风寒,太后派人千里送皮衣。自也先表示将英宗送还之意,孙太后就开始日夜盼望。若景泰帝肯将皇位奉还,儿子便可重登皇位。即使未能重登皇位,至少可使她不再为儿子的性命担忧。况且儿子还是太上皇,能受到朝廷尊重,爱孙见深的皇太子地位便有可能得以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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