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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时代的本所地区流传着七桩怪谈,最近又发生了七件怪事。
驹止桥边的芦苇,叶子都只长在一边,人称“单边芦叶”。寿司屋的女儿美津利用单边芦叶传递信号,暗中接济挨饿的少年,却因父亲的阻拦而中断。若干年后,少年自力更生,始终不忘与美津少时的情谊,某天突然得知美津的父亲遭人杀害,而所有人都怀疑凶手就是美津……
第一篇 单边芦叶
1
近江屋藤兵卫死了。
他死在本所驹止桥上,面朝雨后的天空,全身冰冷地仰卧着。
彦次是在滚着沸水的锅前听到消息的。
有那么一会儿,彦次内心千头万绪,忘了工作,也忘了眼下身处的地方。他手上拿着煮面的笊篱,任凭热气濡湿脸庞。
老板源助狠狠踢了一下他的膝盖,他才回过神来,这才又听到狭窄铺子里嘈杂的说话声。
“听说钱包不见了,应该是遇上打劫的了。”
“可见藤兵卫也老糊涂了。”
彦次继续工作,小心翼翼地从滚水中捞起荞麦面,再放进冷水里冷却。然而,他的心却专注在客人的谈话上。
“不是说后脑有个大伤口?就算是强盗,未免也太过分了。”
“冷不防被人干了,应该一点感觉都没有吧!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那个藤兵卫听得懂念佛吗……彦次如此暗忖,从浅底箱里又抓起一两把荞麦面放入锅内。
“喂,你们到底在讲什么蠢话?”另一个压低的声音插进来,“这不是单纯的打劫,你们不知道吗?”
这话引起了其他客人的兴趣,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彦次睁大双眼,客人的声音透过蒸汽飘过来,他听得一清二楚。
“近江屋那个独生女美津,听说老是跟藤兵卫吵架,而且吵得很厉害。”
“女儿吗?”
“是啊。本来嘛,藤兵卫和美津明明是亲生父女,可两个人不是水火不容吗,所以啊……”
“你是说是女儿干的?”
另一道声音小声说道:
“听说回向院的茂七是这么认为的。”
回向院茂七是掌管本所这一带的老手捕吏。
不对……
不对,不对,不可能这样,那真是大错特错了。彦次在心里如此大喊,他闭上眼,脑海深处,浮现出孩提时代美津那张白皙的面孔,以及在她纤细手中摇曳的驹止桥单边芦叶……
近江屋是藤兵卫创立的铺子。他开铺子时,卖的并不是世人所熟悉的寿司或箱寿司,而是当时刚上市的握寿司,之后便一直大刀阔斧地做生意。这方法成功了,现在不仅本所深川这一带,恐怕全江户都无人不知他的名字。
比起他的名字,“藤兵卫寿司”这个招牌更为人所知。他还特地到盛产白米的越后收购白米,而且只用越后米做寿司;鱼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世人都说藤兵卫寿司吃进嘴里仿佛还会跳动。
正因如此,藤兵卫的葬礼非常隆重。
尽管被源助白眼以对,彦次还是趁着生意忙碌的空当儿来到近江屋。人头攒动的那一方,灯光明亮得不合时宜。彦次突然想到美津举行婚礼时,一定也是这般热闹。
虽只能远眺,但还是隐约可见美津的脸。
即使在父亲的葬礼上,美津依旧很美。烛光映照着她白皙的脸颊,那丰满的双颊及秋天核果般的乌黑双眸,依稀有着彦次记忆中的少女模样。成为人妻之后所积累的稳重,在美津那收拢的下巴、挺腰端坐的瘦削身躯上增添了几分风韵。
美津的丈夫坐在美津身后,缩着本来就单薄的肩膀。光看一眼那拘谨的坐姿,便不难明白他不是美津的丈夫,而是近江屋的入赘女婿。
彦次没有上前拈香。他远远站在人群外凝视着美津,然后深深鞠躬致意。我不是来吊唁藤兵卫的,我只是来探望尽管父女不和,但毕竟是失去了亲生父亲的美津小姐。他如此想。
正当他打算转身离去时,他发现距离不到六尺[1]的地方,有个人躲在对面和服铺竖立的招牌后。
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她身穿洗得发白的衣服,肩膀看上去很瘦弱。她微微低着头,双手合掌,泪如雨下,粗糙的手中有串廉价的念珠。彦次看到念珠上的紫色穗子随着姑娘簌簌而下的眼泪而微微颤动。
姑娘用手背擦泪时,视线和彦次碰个正着。彦次还来不及出声喊她,她已转过身,没入人群里。
没追上她的彦次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他不经意低头一看,发现姑娘方才站立的地方有类似木屑的粉末。
他弯腰拾起,捏在指尖细看,有一股桐木的香味。
彦次回头望着姑娘消失的方向。
当天晚上,铺子打烊后,源助难得邀彦次一起去澡堂。彦次心不在焉地跟在披着手巾快步向前走的源助身后。
“我说啊,彦次。”源助突然说道。彦次停下脚步,源助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听说你今天特地过大川[2]去参加近江屋藤兵卫的葬礼?”
“对不起,擅自行动了。”
“没关系,我不是这个意思。”
源助转过身子,用下巴示意前面不远处亮着光的铺子。
“我们在这附近喝一杯,怎么样?说去澡堂是借口,其实我想跟你谈谈。”
源助似乎是那铺子的老主顾。铺子里坐了不少客人,年龄与源助相近的老板向其他客人欠身,马上腾出角落里两个舒适的酱油桶的位子,并送上热腾腾的串烤味噌豆腐和辛辣的凉酒,这都是源助爱吃的东西。
“在家里的话,老伴太啰唆,根本不能这样。”源助津津有味地喝下第一杯后开口说道,“我说彦次,你在意的是近江屋的美津小姐吧?”
彦次默不作声,假装望向正在烤豆腐的老板身后挂着的各式各样彩色的酒壶。
“你不想回答的话也好。只是……回向院的茂七好像真的打算抓美津小姐。”
彦次暗吃一惊望着源助,这回轮到源助故意看着别处。
“是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别看茂七那样子,那家伙相当执拗,搞不好找到什么证据了。”
源助看了一下手中的茶杯,拿起酒壶斟酒。
“他说因为那对父女经常吵得天翻地覆,真是无聊。”
彦次沉默了一下,接着语气坚定地说:
“我认为他错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源助慢条斯理地品尝凉酒。彦次望着他的侧脸,继续说:
“近江屋小姐,她……她不会暗算别人,何况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点我很清楚。说那是美津小姐下的手根本不合理。”
鼻尖传来味噌的烤焦味。轻烟飘荡。视线追着烟雾的源助终于转身面对彦次。
“我总觉得你没有说出重点。你为什么那么在意素昧平生的藤兵卫和美津小姐?又为什么可以说得这么笃定?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十年前的春天,彦次第一次遇见美津,当时两人都是十二岁。那时候的近江屋并不是现在这样的大铺子,而是家门面只有十二尺宽的干净小铺子,位于回向院门前町。家里除了藤兵卫和美津,还有一个下女及几名伙计,住在铺子后面的两层楼房里。
而彦次是个终年饿着肚子、面露饥饿相的孩子。
那年冬天的严重风邪,带走了打零工的木匠父亲。彦次和母亲及年幼的弟弟,三人窝在拖欠房租的后巷大杂院里,过着三餐不济的日子。双亲都是赤手空拳从近郊乡村来到江户的,他们在江户没有可依靠的亲戚和朋友。
彦次十岁那年,曾一度到木场一家木材批发商店当学徒,可是耐不住苛刻的工作和寂寞,他最后逃回了家里。之后,母亲就不再叫他去当学徒了。
但是为了生活,他什么都做。母亲白天在附近一家小饭馆帮忙,晚上牺牲睡眠的时间做副业。彦次兄弟俩也卖过蚬贝,捡过柴薪,甚至做过类似小地痞的事,帮母亲支撑比杂耍艺人走绳索还要摇摇欲坠的生活。
而那条唯一的绳索也在母亲病倒时咔吧断了。
之后的某一天,彦次坐在远离门前町人潮的一家屋檐下时,美津和他搭话。
那时正是油菜花盛开的雨季。彦次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贴着肌肤教人更冷了。
“喂,你几天没吃饭了?”
彦次抬头一看,眼前有个刘海剪得整整齐齐、黑眸大眼的女孩正俯视着自己。彦次没有回应。他连讲话都感到吃力,何况他已整整三天没吃饭,要他说出这事,更是痛苦。
“你好像很久没吃饭了。”
女孩说完,转身进入屋内,过了一会儿又出来,怀里揣着还有余温的饭团包。
“这个,给你。”女孩递出饭团包,“你吃吧。如果你觉得在这儿吃很丢脸,可以拿回家吃。你家在哪里?应该有家吧?”
那时,彦次丝毫没有感到被一个同龄女孩施舍食物的羞耻,因为饥饿占了上风。他抢夺般地接过饭团,踉跄奔向母亲和弟弟等着的后巷大杂院。
话虽如此,他还是听到女孩自身后追上来的呼喊:
“你明天再来。我家多的是饭。”
最后,隐约听到的是:
“我叫美津,近江屋的美津。”
“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到小姐那儿。”彦次垂眼望着空杯子,淡然地继续说,“我蹲坐的地方,凑巧是近江屋的屋后,很幸运。托她的福,我和母亲及弟弟才没饿死。”
“原来那个美津小姐……”
源助若有所思地捏着下巴。铺子一隅爆出大笑,直至笑声停歇,两人都默默无言。
“就这样,我每天都到近江屋。不过小姐有时也不能给我剩饭,那时小姐会哭丧着脸向我道歉,说她父亲看得紧,有时候没办法把饭带出来。”
“藤兵卫?”
彦次点头。
“老板应该也知道,近江屋能有今日的名声全拜那件事所赐,就是每晚把剩饭丢进大川的事。”
江户城内有很多寿司铺。因为是个只要有钱任何东西就可以得手的奢侈都市,所以随着握寿司的人气高涨,城里也出现了无论是味道还是价格都不亚于近江屋的铺子。在这些铺子里,近江屋能成为江户首屈一指的铺子,正是因为主人藤兵卫定下的这个规矩。
近江屋的藤兵卫寿司不用隔夜的白饭。证据是,每晚临打烊时,近江屋会将当天剩下的醋饭全部丢进大川。
藤兵卫此举,令生活在将军跟前、不论如何都很爱面子的江户仔报以热烈喝彩。他们说不是吃味道,也不是吃价格,而是吃藤兵卫的这种气度。正是此时,全江户的客人开始蜂拥而至。
“那时,美津小姐非常厌恶藤兵卫老板的这种做法。”彦次继续说道,“她曾向我说过,江户有许多下一餐都没着落的人,而她父亲仅为了虚荣,每天毫不犹豫地将大量醋饭丢进大川,这是一种杀生又傲慢的做法。”
“可是那时美津小姐还是个孩子吧?”源助说完,歪着下巴又说,“不过话说回来……那个美津小姐,的确有可能这么做,她本来就是个好强又聪明的孩子。”
彦次大吃一惊。
“老板认识美津小姐?”
“我以前在回向院那边也开过一阵子铺子。”
源助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经地催促彦次继续往下说。
近江屋闻名全城后,建了格局非常气派、在同业中算是首例的铺子,规模也愈来愈大。藤兵卫每听到有铺子因为不敌近江屋的气势而想歇业时,就会连货带铺子一起买下,把它变成近江屋的分店。
如此一来,批评藤兵卫铁石心肠、守财奴的人也就增多了。世人也真善变。藤兵卫寿司确实好吃,这是江户仔引以为傲的事,可是对主人藤兵卫的为人无法接受。就这样,铺子生意愈好,讨厌藤兵卫的人也愈多。
“美津小姐很厌恶藤兵卫先生的这种生意手段。”
我阿爸是冷血的人——当时美津的哀叹至今言犹在耳。
“而且,刚刚老板也说过了,她是个聪明人。她设法瞒着藤兵卫先生,拿剩饭给我。只是不可能每次都成功,所以她定了个暗号。”
彦次回想起当时,如今仍能感受到内心的那种刚强正逐渐消散。
“小姐第一次看到我的地方是近江屋厨房的后门,她在后门的窗棂上,插一枝驹止桥的单边芦叶。那就是暗号,表示今晚铺子打烊时可以拿剩饭给我。”
单边芦叶,是本所七怪事之一。位于两国桥北边的小小河道终点,河畔长着芦苇,但不知为何,叶子只长在一侧,因而称为单边芦叶。
不知是风向还是水流的关系,抑或是阳光照射方向的缘故,总之,这儿生长的芦苇,叶子都只长在一边,因此,这个地方也被称为“单边渠”。
目录
第一篇 单边芦叶
第二篇 送行灯笼
第三篇 搁下渠
第四篇 不落叶的槠树
第五篇 愚弄伴奏
第六篇 洗脚宅邸
第七篇 不灭的挂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