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里使劲地哭,哭得咯了血。院子里有一个捶布石,提了拳头就打,打得捶布石都软了,像是棉花包,一疙瘩面。我说:老天!咋不来一场地震哩?震得山摇地动了,谁救白雪哩,夏风是不会救的,救白雪的只有我!如果大家都是乞丐那多好,成乞丐了,夏风还会爱待白雪吗?我会爱的,讨来一个馍馍了,我不吃,全让白雪吃!哎嗨,白雪呀白雪,你为啥脸上不突然生出个疤呢?瘸了一条腿呢?那就能看出夏风是真心待你好呀还是我真心待你好?!一股风咚地把门吹开,一片子烂报纸就飞进来贴在墙上。这是我爹的灵魂又回来了。我一有事,我爹的灵魂就回来了。但我这阵恨我爹,他当村干部当得好好的偏就短命死了,他要是还活着,肯定有媒人撺掇我和白雪的姻缘的。恨过了爹我就恨夏风,多大的人物,既然已经走出了清风街,在省城里有事业,哪里寻不下个女人,一碗红烧肉端着吃了,还再把馍馍揣走?我的心刀剜着疼,张嘴一吐吐出一节东西来,我以为我的肠子断了,低头一看,是一条蛔虫。我又恨起白雪了,我说,白雪白雪,这不公平么,人家夏风什么样的衣服没有,你仍然要给袍子,我引生是光膀子冷得打颤哩,你就不肯给我件褂子?!
那天下午,我见谁恨谁,一颗牙就掉了下来。牙掉在尘土里,我说:牙呢,我的牙呢?捡起来种到院墙角。种一颗麦粒能长出一株麦苗,我发誓这颗牙种下了一定要长出一株带着刺的树的,也毒咒了他夏风的婚姻不得到头。
第二天的上午,我去了一趟戏楼。戏台上有人爬高上低地还在装灯摆布景,台子下已经很多婆娘们拿着条凳占地方了,吵吵嚷嚷,听不清谁和谁都在说啥,有小儿就尿下了,尿水像蛇一样突然从条凳蹿出来。书正的媳妇把柴火炉子搬在场边要卖炒粉,火一时吹不起,黑烟冒着。赵宏声猴一样爬梯子往戏楼两边的柱子上贴对联,对联纸褪色,染得他颧骨都是红的。把稳着梯子的是哑巴,还有文成站在远处瞅对联的高低,念道:名场利场无非戏场做不出泼天富贵,冷药热药总是妙药医不尽遍地炎凉。说:“宏声叔,你这是贺婚喜哩还是给你做广告哩?”赵宏声说:“话多!”屋檐里飞出个蝙蝠,赵宏声一惊,梯子晃动,人没跌下来,糨糊罐里的糨糊淋了哑巴一头。哑巴仍扶着梯子,哇哇地叫,示意我过去帮忙。我才不帮忙的,手痒得还想打哩!场北头的麦秸堆下一头猪瞪我,我就向猪走去踢它一脚。没想这呆货是个图舒服的,脚一踢在它的奶上,它就以为我逗它而趴下了。我呸了一口,不再理它,一股风就架着我往麦秸堆上去,又落下来,轻得像飘了一张叶子。
我现在给你说清风街。我们清风街是州河边上最出名的老街。这戏楼是老楼,楼上有三个字:秦镜楼。戏楼东挨着的魁星阁,鎏金的圆顶是已经坏了,但翘檐和阁窗还完整。我爹曾说过,就是有这个魁星阁,清风街出了两个大学生。一个是白雪同父异母的大哥,如今在新疆工作,几年前回来过一次,给人说新疆冷,冬天在野外不能小便,一小便尿就成了冰棍,能把身子撑住了。另一个就是夏风。夏风毕业后留在省城,有一笔好写,常有文章在报纸上登着。夏天智还在清风街小学当校长的时候,隔三岔五,穿得整整齐齐的,端着个白铜水烟袋去乡政府翻报纸,查看有没有儿子的文章。如果有了,他就对着太阳耀,这张报纸要装到身上好多天。后来是别人一经发现什么报上有了夏风的文章,就会拿来找夏天智,勒索着酒喝。夏天智是有钱的,但他从来身上只带五十元,一张币放在鞋垫子下,就买了酒招呼人在家里喝。收拾桌子去,切几个碟子啊!他这话是给夏风他娘说的,四婶就在八仙桌上摆出一碟凉调的豆腐,一碟油泼的酸菜,还有一碟辣子和盐。辣子和盐也算是菜,四碟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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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
最崇高的敬礼!
——茅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