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之于生活也是一样,平均地分散在整个生活中。当我们将它分剥出来谈时,就像看到一捧精心搭配的鲜切花,光鲜亮丽却已不是它在土壤当中的样子。但扎根土壤中的鲜花,那种原生的对于手工的热爱,才是更为鲜活的,有源源不断生命力的,能够让手艺更加自然地传承下去的。
德格印经院
“那一年,我把德格印经院的木版画列为自己最幸运的发现,然而至今我对它仍所知甚少。 ”
——阿木
德格印经院,历史上隶属于更庆寺。更庆寺是颇具影响力的萨迦派寺院,以前是德格土司的家庙。不过,德格印经院并无教派之分,所藏经版囊括藏传佛教各个教派,还根据佛教五明分类,保存了大量医学、文化典籍。这与德格土司建立的文化传统有关。当时的德格土司信奉萨迦派,却并不排斥其他教派。在德格境内,宗萨寺、八邦寺、竹庆寺、丁青寺分属萨迦派、噶玛噶举派、宁玛派和苯波教不同教派,而各寺的佛学院也分别是各自教派在整个藏区最好的佛学院。
1729年,在第十二世德格土司兼第六世法王却吉•丹巴泽仁的主持下,德格印经院开始修建,经历了几代土司的努力才建成。据说当时德格印经院不仅印经书,也聚集了一批研究的学者。所以,德格印经院的经书不仅印制精美,而且“德格版”也往往代表藏文佛教典籍中的善本。先巴在《藏文传统雕版印刷源流考》一文中描述当时德格印经院的编审制度道:“为了提高印版质量,土司规定实行三级审稿制度,即书法家们负责对写好的印版原文进行两次校核,以便及时修补错漏。然后经编审师们复审和终审后,方可交刻工雕刻。刻完后编审师们在清样上还要进行三校。版面改动较多的必须重刻,改动较少的进行补刻,规定的校次不准任意减少或变动。”可见从建立之初,印经院就有极为严谨的工作流程,是一个组织完善、管理规范的出版机构。2009年,四川德格印经院和南京金陵刻经处、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联合申遗,作为“中国雕版印刷技艺”的代表之一,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直到现在,德格印经院依然是藏传佛教权威的印刷机构。在我住的村子里,僧人们使用的经书都是德格印经院的。对于他们来说,印经院的经书不仅精美,还有加持的作用。当地人称德格印经院为“巴宫”,有的人长途跋涉去印经院,并不是为了买经文,只是去转巴宫。这或许出于藏人对文化的一种朴素的尊敬。
这座占地三千平米的三层藏式建筑,体量上可能不如城市的高楼大厦那么宏伟,但高高的红色围墙给人一种神秘感。屋顶华丽的金色孔雀和法轮,标志着德格印经院崇高的地位。进入庭院,到处都雕梁画柱,目力所及全是令人目眩的繁复纹饰。空间是狭长的,像置身谷底,仰头看上方的建筑和四角的天空,感觉自己格外渺小。庭院里,几个义工在洗刷用过的经版。在当地人眼里,为印经院工作是特别殊胜的供养。
在去德格的路上,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去当地的寺院参观。并非出于信仰,而是因为寺院里往往集中了当地最精湛的手工技艺,每一个参与修建寺院的人都会献上最用心最诚挚的技艺,表达信仰的虔诚和获得福德。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德格印经院依然延续着传统的印经方式。每年开春天暖了以后,到秋末天冷之前,大约半年时间印经书。幸好,我赶上了印经的季节。
经书格式从贝叶经的装帧形式发展而来,长条形书页,横向排版,一页一页散着摞在一起。僧人们会按页码顺序把经书夹在两块相同尺寸的硬纸板之间,再用红色或黄色的绸子裹起来。念经的时候打开来,横放在面前,看过的部分整整齐齐摞在旁边。
经版是用秋天落叶后的红桦木做成的。为了能够长期保存不开裂,刻制前有一套复杂的准备工序。秋天的时候,选取挺直无节的树干,先锯成段,然后再锯成厚100px左右的板材,用微火熏烤脱水后运回家,放在羊粪堆(或粪池)里沤着,等到次年3—4月取出来,经过水煮、烘干后,推光刨平,做成刻版形状的木坯。刻版的形状也是特别的,长条形,带一个手柄,印的时候方便手握。
刻经版时,把写好经文的纸张反贴在经版上,然后由刻工刻制。这是技术要求很高的工序,一般都是由有十几年功力的老师傅操刀。据说为了保证刻版质量,还有每人每天只能刻一寸版面的规定。刻好的经版校对无误,涂上酥油、晒干,反复三四次,防止干裂。然后再用有毒性的“苏巴”草根熬的水洗净,以防虫蛀。再晒干后就可以入库了。
顺着狭窄的楼梯上到德格印经院的二层。高原强烈的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户,在狭长的过道投下一道柔和的亮光。纵深的空间里立着一排排高大的架子,借着亮光,能看到上面整整齐齐存放着经版,有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神圣。这里保存了大约28万多块珍贵的藏文典籍印版,有些已经是孤版。
印经用的手工纸由瑞香狼毒的根须制成。这种植物在藏区挺常见,开一团一团的小花,粉色、白色、黄色,很漂亮。瑞香狼毒的根须经过淘洗、分层、捣浆、沤煮,就可以做成纸浆。做出的手工纸,颜色微黄,质地较粗较厚,但纤维柔性好,不易碎。瑞香狼毒含有轻微毒性,所以这种纸不怕虫蛀鼠咬,是印刷保存文献的理想用纸。印经院很珍视自己的手工纸,上面会钤印 “德格印经院藏纸”专用章,藏纸章的轮廓也是独特的刻版形。
印经是在一个半开放空间,靠内的一侧没有墙壁,只有柱子和护栏,像露台一样,是印经院里采光最好的地方。印经的时候两人一组,面对面坐着。其中一人负责取换经版、刷墨。刷墨的工具是自制的,看起来是厚厚叠起的粗布,用线缝在一起。经常刷墨的边缘磨损起毛了,倒正像一把软刷。细想这工具有些巧妙。起毛的棉布吸墨、柔软又细腻,用来刷墨,墨能均匀沾在经版上,又不会淤积。另一人负责放纸和印制。这个人看起来要有点力气,身体有节奏地前后摆动,拿一张纸放在经版上,然后拿起放在腿上的一个木磙子,双手持着在纸上滚一个来回,一面经文就印好了。经版两面都有文字,正好印一张纸的两面。印完一面,持版的人迅速翻面,印制的人把磙子放回腿上同时翻纸,再印另一面。动作娴熟,配合默契。印完两面经文的纸由印制的人摞在一边。想来两人配合也有妙处,刷墨的人不碰纸,这样就不会把自己沾上墨的手指印留在纸上。印出来干干净净的,也是对经文的尊重。印经的过程很安静,只有取放经版时木头轻微碰撞的声音。停下休息时,人们会聊两句天,也是轻声的,没人会在印经院里大声喧哗。
印经的墨色有一定之规。《甘珠尔》用朱色,《丹珠尔》用黑色。《甘珠尔》和《丹珠尔》是藏文《大藏经》的组成部分。《甘珠尔》是经,即释迦牟尼本人的语录;《丹珠尔》是论,即佛弟子和后世高僧对经所作的论述和注疏。
印制好的经书在通风处晾干后,会再次进行校对,确认无误后再捆扎成册。
印经院的空间基本都开放参观,如果幸运的话,能看到了刻经、印经、校对、洗经版的过程。游客们只是静静观看,那种认真工作的氛围是会对人产生影响的,人们用保持安静来表达自己的敬意。
三千平米三层楼的空间,很快就能走一遍。我在狭窄的楼梯、昏暗的藏版室、印经的露台、校对的小屋之间走来走去,生怕漏掉什么,或者心里还期待着什么。果然,就在这来来回回、七拐八绕的探寻中,我偶然闯进了一间小屋,那里正在印木版画。一幅朱墨印制的绿度母吸引了我的注意。绿度母坐在莲花月轮上,面容柔美,身形婀娜,左腿屈起,右腿踏在莲花上,随时准备起身救度苦难众生。头顶的小五佛宝冠和左肩盛开的乌巴拉花精致细密,身上的璎珞与衣带婉转灵动,刻画异常生动。
那一年,我把德格印经院的木版画列为自己最幸运的发现。大约是因为木版画帮我超越了文字的隔阂,而它们又是那样精美。
在藏地唐卡艺术的发展史上,德格曾经是噶玛噶孜画派的中心。而德格印经院里保存的普布泽仁大师的画版,则是噶玛噶孜画派的范本。现在印经院保存的经版当中,画版有6000块,包括佛像画、坛城和风马旗。佛像画的风格古朴典雅,手法细腻写实,线条工细秀美,无疑是最精彩的。虽然德格印经院每年都会新刻版,但能够刻制画版的工匠很少,据说目前仍然会使用老版印制。许多老版经过多年的印制,线条已经不清晰了,版子也有了裂纹。这不由得让人生起担忧,希望这些珍贵的画版能够传承下去。
时至今日,德格印经院对于我来说依然是个神秘的存在。必须得说,在德格印经院雕版印刷技艺成为世界级“非遗”的九年之后,我能找到的汉文资料依然不多,其中还有明显的传抄错误,各文中的数字不一致也造成一些困惑。我有一种感觉,德格印经院的丰富,可能还有待深入挖掘。
壹 古琴之乐
贰 一身行头的分量
叁 书写的背后
肆 十平米的旧时光
伍 剪头发还是剪心情
陆 衣服的温度
柒 印刷之美
捌 一杯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