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孚作品精选:燕山诗话(新编本)》:
新年以来,北京文化界办了两场红白喜事:一月二十日为俞平伯开了一个从事学术活动六十五周年的庆贺会,是红;在这之前五天,一月十五日为已经去世半年多的胡风开了一个追悼会,是白。
从新说起,从红说起。
俞平伯这个庆贺会是中国社会科学院为他举行的,说得再小一点,是社会科学院下边的文学研究所为他举行的。因此,主要由上任不久的两位新官——院长胡绳和所长刘再复讲了话。这可能因为俞平伯至今仍是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吧。
仅仅庆贺一番,还算不了什么,动人听闻的是胡绳在讲话中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批评的批评,否定的否定,批评了、否定了当年对“新红学”大师俞平伯的“政治性围攻”,说是“不正确的”。他没有爽爽快快说这是错误,更没有爽爽快快说这是什么人的错误,只是说,“一九五四年因为有人对俞先生的红学研究有不同意见而对他进行政治性批判,不仅伤害了俞先生的感情,也对学术界产生了不良影响”。此中“有人”,真是呼之欲出。而俞平伯这些年受到伤害的,又岂仅是感情!
虽然时隔三十多年了,但人们记忆犹新,是领袖写信给中共中央政治局和有关部门,号令他们,“对俞平伯这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应当“批判”。俞平伯被指责为“反动学术权威”的大人物,写文章批判俞平伯最初碰了壁的李希凡、蓝翎被赞扬为应当得到支持的小人物。
李希凡、蓝翎当时年纪小小,敢于向大师级的学者进攻,精神是可佩的,文章得不到出路也是值得同情的。因此支持展开学术讨论不就行了?然而,却发动了政治性的围攻,斗!
在庆贺会上胡绳有言:“学术界的自由讨论是受中国宪法保护的。共产党对这类学术问题不需要也不应该做出裁决。”这是应该受到热烈鼓掌的话。报道中却没有看到是不是有这种反应。
使人奇怪的是,有关庆贺会的报道,《人民日报》似乎一字未登,而和知识分子关系密切的《光明日报》似乎也一样。《人民日报》的海外版是在迟了一天之后才刊出中国新闻社的电讯的。新华社是不是向海内发出了电讯就不知道了。不过,《文艺报》倒是做了较详尽的报道。
“宪法保护”,“共产党不要裁决”,这些话的重要性不需要说了。学术自由,使人记起前一阵另一位姓胡的,职位更高的胡启立,在作家协会会议上强调的创作自由。两位姓胡的都是在做代表性的讲话。
还是回到俞平伯的庆贺会来吧。主要发言人胡绳,是历史学家,人们都知道,但许多人未必知道,他对旧体诗也是有功力的。身为主角,但不是主要发言人的俞平伯,却是有名的诗人和词学家,更是“倒霉”的红学家就不须提了。在这一带有平反意义的庆贺会上,不仅他在新文学创作、古诗词研究上的成就受到肯定,而被否定过的关于《红楼梦》的研究更被肯定为有“开拓性意义”,是“卓越的贡献”,尽管也有其不足,总算又红起来了。
不知道俞平伯对这个在他来说非同小可的庆贺会是不是有感而作,写成诗词,但他在会上的几句话却颇有诗意:“往事如尘,回头一看,真有点儿像‘旧时月色’了。”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这是姜白石咏梅的《暗香》。还有一首《疏影》,有“篱角黄昏……化作此花幽独”的句子。总而言之,在我们这位八十六岁的老人眼中,这一切都是过去了的“旧时月色”了。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