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心事满溢
[1]
姜窕有一双好看的手,和她的名字一样,小巧、细长,肌肤白润。
哪怕摊平十指,关节也不像一般人那样暗沉下去,反倒透着嫩嫩的粉色。
她不爱美甲,指甲盖就是天然的样子,但也跟涂了护甲油似的,莹如珠石。太阳下面一晒,通透度堪比美玉。
此刻,这双手正在有条不紊地分工合作,一只稳稳端着彩妆盘,另一只紧握毛刷,在别人的腮帮子上来回扫。
手的主人背对妆镜站着,纤瘦的身体正随着手势小幅度抖动。
在她身边,有个面朝镜子,脸蛋明艳的姑娘。
她上身微微前倾,确保自己的五官避开阴暗,全部停在镜灯的打光范围里。
在光线差的地方上妆,一不小心就会浮夸。
这样也是在配合化妆师的工作。
漂亮的女孩儿瞄瞄姜窕的手,继而垂眼瞥瞥自己的,不禁问:“姜姐,你这手真是赏心悦目啊,平时都用什么护手霜?”
“嗯?”姜窕刷完女孩儿的左半边脸颊,才搁下妆盘,看了看自己那五根空虚的手指头,“百雀羚啊,秋冬用,夏天就油腻了。”
她回话的时候顺道打量了下女孩儿的手。
很小,手指头有点儿粗,可爱的样子倒是很符合女孩儿的年纪。
“就这个?”
“对啊,擦手上的东西,没必要那么高档。”
女孩儿撇嘴:“手膜也不用?”
“不用。”姜窕去够桌边的阴影盘。
“真是暴殄天物。”女孩儿白她一眼,呼出一口气,“嗨……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手,肯定狂做美甲一个星期都不带重样的,每天睡觉前用莱珀妮海蓝之谜精心涂抹,发微博的每张自拍都要带上手才高兴。”她来回晃动自己的手,一副断了手腕的脱力模样,“我的手都丑死了,真想把它们砍掉重长。”
“一点儿也不丑啊。”姜窕答着,头也没回,便精准地从刷包里抽出一根细小的毛刷,取浅棕粉,在女孩儿眼窝和山根的交界处细细涂抹,“只能说,上帝把大部分时间和心思都花在捏你的五官身材上了,手就没那么重视。你看你的鼻子,长得特别秀挺,基本都不用我花精力去打阴影。”
“嘻嘻,你可真会说话。”女孩儿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烂漫的笑容。
女孩儿的名字叫童静年,是个刚出道的小女星。托一则公益广告的福,这段时间声名鹊起。广告里,她扮演一名志愿前往山区支教的女大学生,素面朝天,眉眼若画。
山路迢迢,有时下课后送学生回家,免不了要跋山涉水,披星戴月。
回来路上,下起了沥沥小雨,脚底下湿滑,年轻的女教师不小心跌了个跟头,溅得满身泥泞,狼狈不堪。
她疼得眼眶微红,但还是顽强地扶着腿爬起来,站定后,她回望半山腰,那里有闪动着橘色光晕的小屋,是学生的家。
女孩儿不禁轻扬嘴角,抬手抹去泪珠,泥巴粘上脸颊,也浑然不觉。
也就是这个特写镜头,被刻意放大的青稚面孔,如同滴上晨露的白山茶,美得叫人怦然心动,因而征服了许多观众。
其实生活中的童静年本人刚满二十岁,还未从北影毕业。
这个广告让她一夜成名,人气剧增,接下来的产品代言、影视邀约纷至沓来,算是一炮而红。
童静年的年纪虽然不大,却有个在娱乐圈里摸爬滚打数十载的王牌经纪人,宋老师。
他挑剧本和代言的眼光非常精准独到。整整花去一个月的时间,宋老师才为童静年筛选出一个最适合她的古装角色:少女时期的太平公主。
这部大型古装剧的名字叫《太平》。两个字,简单粗暴。一看就知道剧情是在讲述太平公主的一生。
童静年接下来的试镜也非常成功。
少女身穿日常便装,没有拂地香衫、翩飞衣袂的加持,却也表现得古典优雅,将主角的风姿发挥到极致,仿佛真是一位翩然而至的皇室贵女。
而且她样貌清丽自然,台词功底又相当扎实。
导演当即拍板,少女太平非她莫属。
姜窕就是《太平》剧组的梳化师,她跟组磨炼过几年,外加天赋超群,化妆技术也称得上炉火纯青。
不过,她还不是剧组的首席。有位更厉害的梳化师还压她一头,这就是她的师父。男女主人公的妆容和发型,一般都由这位师父全权负责。
姜窕目前只能算他的一助。
师父这半个月去国外进修,就剩姜窕和几个打下手的新人,大部分的活儿落在了资历最深的姜窕头上。比如这两天,她就要给第一批进剧组的年轻演员化妆。
童静年就是当中年纪最小的那个。
姜窕往她额心打高光的时候,一个剧务小跑到化妆间门口,往里面探头探脑地问:“年轻太平化好了吗?过会儿男主角要来了!摄影说今天就拍他俩的定妆,赶快点儿!”
姜窕撒开手应道:“马上就好,我再给她盘个双环垂髻就结束了,用不了几分钟。过会儿我送她到更衣间,你抓紧让服装师过去。”
“好,我能喝口水吗?”剧务扫了眼地面。
那里摆着一整箱矿泉水,只被人取走了两三瓶。
姜窕刚要答当然可以,童静年已经俏皮地抢过话头:“谁的口水?”
姜窕忍俊不禁。
剧务面露苦色:“童小姐诶,你可别打趣我了。”
“哈哈!”女孩儿闻言,粲然一笑。
大概是有人提到喝水,童静年也跟着发觉自己渴了。她端起旁边的水杯,就着吸管,轻轻抿上一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瞪大杏仁眼:“你刚才说男主角,谁啊?”
她唇心一点儿口红遗落在吸管上,像完整的樱花不小心被碰掉一瓣。
从事化妆职业的人都有些强迫症,姜窕忙拿起唇刷替她补匀。
“你们还不知道啊?”剧务蹲那儿拧瓶盖。
由于一直不确定对方态度,男主薛绍的扮演者,始终对外界保密。
导演也神秘兮兮的,没对剧组里任何人说。有人问起来,就摆出一副故弄玄虚的态度,笑眯眯的:到时你们就知道了。
“对啊,小哥哥,你还不快说。”童静年娇嗔,语气宛若浓稠的蜂蜜,滴在人耳膜上。
同是女人的姜窕都听得头皮发麻。
剧务自然更加挡不住,他不再卖关子:“当然是傅廷川呀。”
听到这个名字,姜窕愣住,手上的动作也不由得停息。她胸口一窒,心跳仿佛被隐形的手捞走一拍。随即心房似小鹿乱撞,轰鸣若雷。
“呀……居然是他啊……”童静年拧弯两条秀气的眉毛,没料到对方竟是这样的老戏骨,年轻的新人陡感压力山大,“之前不是传他不演的吗?”
“媒体的话能信?群众的呼声才是收视率的保证。就算傅大帅哥之前真不打算演,最后能抵得住我们佟导那三寸不烂之舌吗?”剧务朝门口走去,“我先走了,傅老师顶多半个小时就到,小姜你准备准备,琢磨下什么风格适合他。”
“嗯。”姜窕强稳住心绪,捋下童静年的发绳。
女孩儿的一头长发立刻淌得满手都是,乌亮柔软,像恣意倾洒的墨流。
剧务说得没错,粉丝支持率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剧组选角的最终结果。
全权负责古装大戏《太平》的剧作中心,隶属当今最大的影视集团华启传媒名下,所以不论是主角,还是配角,饰演者的人气自然不能差。
当然,也不会差。
从总导演在微博宣布要拍剧选角开始,就有几万的迷妹痴汉粉丝在评论里疯狂推崇自己喜爱的明星。
顺便造势刷话题,非常热闹。
其中呼声最高的男星,就是傅廷川。
[2]
等候男主角的空暇里,姜窕交代助手几句,就去了趟卫生间。
化妆师经常不得不憋尿,尤其遇上那种特需要耗费心神和时间的妆发,常常三四个小时都钉在原地。偶尔会有演员化完后才大呼小叫不满意,只好卸掉重来。
遇上这种明星,真心苦不堪言。
拍戏本身就是个赶时间的事儿,分秒必争,中途哪能让你随便离场。
所以在日常工作中,姜窕只能尽量减少喝水的频率,找准演员交替的空隙去解决内急。
从卫生间出来,姜窕捶打着肩膀,走向洗手台。水龙头是感应的,她随便挥了下手,就接到一抔清流。
接着挤洗手液,她压出来不少,上妆的关系,难免会有些颜色蹭在手指和掌心上。拍摄时间长,要避免演员脸上过早花妆,所以用来上镜的彩妆总是很拿皮肤,卸起来必定不会轻松。
姜窕垂着眼,仔细搓揉着手上每一处污垢。不一会儿,两只手便粘满泡沫。浮沫的颜色不是干净的白,泛着灰。眼见脏斑去得差不多了,姜窕又用原先的方式挥挥手。
水龙头却没有流出水来。再晃,挨近了,离远了,都不行。
真是奇了,姜窕转到另一个水池。
她和水龙头作着斗争,没留意到,左边的男士卫生间门口,有个颀长的身影,正往这边徐步走来。
一只手不行,姜窕换两只手,放在水龙头下方,专注地来回扇动。她觉得自己像是患上了严重的帕金森症。
难道是泡沫太多的关系?红外线感应不到?
这时,一只股掌分明的手,从她手面上方一带而过,悬空过去的,速度又很快,好似一缕清风。
小型瀑布紧跟其后,浇了姜窕满手。
“冲吧。”男人的声音清朗悦耳。
说完,他就走到她身边的水池。
姜窕忙点头道谢,匆匆冲刷着自己的两只手。
她甩掉手上的水珠,侧目去看这位化解尴尬的热心人士。
男人已经洗完手,正往挂壁抽纸盒处走,只给姜窕一个偏六十度的侧容。
血液骤停,又马上奔流到心脏和大脑,姜窕怔在原处,盯着他。
男人身后是外面的天空,以及庭院。
他逆光行走,轮廓模糊,恍若一匹蹚着河水的骏马。
姜窕耳畔炸开无数声响。
仿佛刹那间,满庭的草木,都开出了花朵。
原来男神也会上厕所。这是姜窕脑子里闪过的第一念头。
傅廷川本人真的好帅!
这是第二个念头,所有的血管和毛孔都在无声尖叫着。
姜窕很努力地冷静下来,为下一步动作做打算:是这会儿就和男神打个招呼,做自我介绍?还是等回头去化妆间了再结识?
现在不讲的话,等会儿他在化妆间看到她,会不会心想,这女的,刚刚在卫生间遇到,还装不认识的样子?啧,真没礼貌。
所以还是喊他一下吧。那么,该怎么称呼他?傅先生?傅老师?
好累。
姜窕的心里百转千回。
也就在这个思考的间隙,她没想到对方会先向她伸出橄榄枝。
傅廷川在纸巾盒前慢条斯理擦手,余光见后面的姑娘一动不动,一直怯怯地站那儿,有些奇怪。他抽出一张新的,回头递给姜窕。
他问她:“怎么,怕我?”
姜窕的脸一烫:“不,没有,我就想等你先用好。”
毕竟傅廷川人高马大,她干吗非得挤到那个小纸盒前面去呢。
“还是我挡着你了?”傅廷川像有读心术一般,让开一段地方。
姜窕赶紧解释:“没,我也不是非要用纸巾,旁边还有烘手机。”
说完话,她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烘手机前边。站定后,她才发现自己都忘了去接傅廷川手里的纸巾。
傅廷川倒没在意这个,只是收回手,笑问:“那你一直杵那儿干吗?”
真是羞愧啊……姜窕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别的答案,心一横,清了下喉咙:“傅先生,其实我也在这个剧组工作,是你的粉丝,我站后面就是想等你擦好后,和你要个签名。”
傅廷川了然:“哦……笔呢,我给你签。”
“没……笔。”姜窕这才意识到自己毫无准备。
“我身上也没有。”傅廷川看她,“怎么办?”
怎么办?姜窕停顿片刻,头脑中灵光乍现,一只手摸到衣兜里。
万幸,那东西带在了身上。
姜窕顺势解围:“不过我带了眉笔,用这个签,可以吗?”
“眉笔?”他思忖两秒,扬眉,“画眉毛那个?”
“嗯。”
“可以。”
姜窕松一口气,取出那根资生堂六角眉笔,递给傅廷川。
“签哪儿?”男人看了眼手里这个小铅笔头一样的东西,拧开笔套。
“手机后面可以吗?我套的白色磨砂壳。”她的反应能力达到了巅峰,所有的问题在一瞬间迎刃而解。
傅廷川接过姜窕的手机,翻过去。
还真是纯白的磨砂壳,后背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手指修长,手掌宽厚,捏着这根小小的眉笔肯定有些不得劲。
但还是龙飞凤舞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姜窕接回手机。
傅廷川。
三个字,白底黑迹,特有诚意,和她以前在网上看过的签名一模一样。
行云流水,收放自如。
她不敢把手机放回兜里,生怕布料会蹭掉签名。顺便思考着回去后要不要用什么透明的涂料盖一层,防止掉色。毕竟从今往后,这个手机壳就不再是手机壳了,是传家宝。
“你的字真好看。”姜窕由衷地夸赞。她现在好开心,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氤氲着满足和温馨。
“签多了都会好看的。”男人把笔还给姜窕。
她边接笔边说:“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只能将就用这个签了,真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男人反倒替她解围,“能想到这个方法很……”
手机响了,他话没讲完就被打断了。
但姜窕大概能猜到,他应该是在夸自己。
“好,嗯,耽误了点时间,没,不用接,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上个厕所还要人接,你干脆来给我端尿吧。嗯,我自己去。”
男神随意讲着电话,她也竖起耳朵凝神静听。
真没想到,傅廷川不光亲民,还这么有幽默感。
姜窕的嘴角不断在上升,快乐像是飞鸟一样,扑腾着翅膀,拼命要挤出胸腔。直到对方挂断,姜窕才匆忙正色。
傅廷川垂眼看跟前这姑娘,问:“你是剧组的,对吧?”
“对。”
“知道化妆室在哪儿吗?”
“知道。”姜窕恐怕是方圆几百里最熟悉那儿的人了,她觉得是时候、也有必要向男神介绍下自己了,“傅先生,我就是你的化妆师。”
[3]
十分钟后,傅廷川坐在妆镜前,三四个人围着他。
戴发套的戴发套,提假发的提假发,还有替姜窕打下手的。
都是女孩子,傅廷川的人气又摆在那儿,她们全部都兴奋死了,打了鸡血似的,叽叽喳喳个不停。
姜窕是主力,她端着一个调色板,在调遮瑕,主要目的是为了盖黑眼圈。
傅廷川注视着姜窕手上的动作。女人的手很美,而且全部动作都在手上。
所以,每个由她化过妆的明星,基本都会有意无意关注一下她的手。
大神也不能免俗。
傅廷川拍戏很少化妆,是圈里出了名的素颜男神。他五官精致,即使不带妆也有张上镜脸,还是张很英俊的上镜脸。
于是,姜窕也没给他擦粉底,做了基本保湿后,直接扫散粉定妆。仅仅一步就搞定底妆。
姜窕能感觉到傅廷川在看她,她一直暗暗提醒自己:要淡定,要专业,不能手抖,千万不能丢人。
与此同时,傅廷川的视线落到她胸口的工作牌上。
“你名字第二个字念tiǎo还是yáo?”他冷不丁问。
姜窕有些讶异,很少有人知道“窕”还有个读音同“瑶”。
“第一个发音。”
“嗯。”
再无下文。
姜窕却暗自得意,她的偶像,果真和网上扒出来的一样,是个台词方面挑不出差错的男星。无论是语气,还是读音。
外加他本身的音色就特别好,高而不嘶,低而不浊,快而不乱,慢而不散。
所以,傅廷川饰演的角色极少需要后期找CV去配,大多都是自己配音,或者现场收音。据说他有时还会因为剧本里的病句,用词不当之类的,向编剧导演提意见。
姜窕抬高刷子,在他眼下比了下色。嗯,差不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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