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的小镇
●落雨的小镇
火车一入站,我就随着其他返家的人匆匆拎了行李准备下车。虽然我只不过是一个旅人,突然想下车也许只是因为过早地厌倦了这样的旅行方式。旅途的疲惫也隐约地为我说明了小镇的由来,而我想,说不定他俩也会在这小镇歇脚罢。
当火车远去,下车的旅客一一归去,我才觉得黄昏竟是如此沉重。金色的残照镀上古旧的牌楼,英殖民晚期的建筑样式,顶端是拱状的前缘,浮刻着一逝去的年代:一九五四、一九四七、一九三八、一九二○、一九一一……两只石狮子须发偾张,肌理鳞然,鼓睁的双目里一把熄灭的火。几只黑鸦蓦然从视野未及的角落飞出,刷过铁道。我缓步踏进古老寂寥的街巷。
这时每一家敞开的店面因还没开灯而显得异常昏暗:牙医诊所、杂货铺子、印度餐厅、茶餐室、中药铺、洋服店、神料店……卖小报的印度人嚼着一口槟榔红,像端详异乡人那样漠然地瞅着我。黑色的脸在凝神的一刹那,好似凝成了一幅千年的画面。金色的阳光给予他和他的背景一抹专属于遥远过去的残颓色泽。在那一瞬间,他突然卷起一卷报纸给我——我略略止步,来不及考虑掏钱。约莫是当日的《新生活报》,大标题依稀是某地发现一只长得像麟的四脚蛇。
我胡乱地走进一家陈旧的旅舍,老板娘浓脂抹粉,只问了句:“一个人?”便放我进去。阴暗的楼梯,淫秽的气味。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张双人床一张梳妆台,床单是褪色的红色花布;墙壁上斑斑污渍,那股浓浊的前人休息或体液气味的积淀愈发令人难堪了。我便把窗子打开。
日暮里,金色的铁轨和它深郁的暗影,便是窗外的主景。有些归家的车辆率自亮起了灯,几只乌鸦在树影里间歇叫了几声。我拉了张椅子,临窗坐下,叼了根烟。在视野里那乍红乍绿的交通灯是最刺眼也最文明的存在,两个癯瘦的马来警察配着短枪悠哉地漫步在骑楼的走廊上,皮鞋使劲的敲击声未经修饰地施展着它们的节奏。除了几套换洗衣服和卫生用品之外我什么也没带,即使是我最最心爱的书籍。我留恋地看着日落,轮廓被它自己的光融蚀的太阳,带着一个发亮的中心飞快地隐没在山的那一边,大块大块的层云把剩余的光也挤落山头。这时,所有的街灯便次第地亮起来。
我发了一阵子愣,烟抽完了,淡淡的雾也漫上了我的眼镜片。妹子呀,你和你的他今夜是否也会在这个日落的小镇落脚?
一直到有人敲门,我才下定决心出去吃晚饭。女房东鬼祟地问我,房里的灯怎么没开,是不是坏了?我心里的声音答她说,灯没坏,是日头熄了。
为了暂时的离去我必须记下旅店的名字:南天旅舍。
小镇的结构简单,一间油漆剥落的邮局、电讯局、警察局,老槟榔树下一间华文小学。河边一家没落的戏院,正上演最近颇受欢迎的黄飞鸿。我到华人巴刹去,囫囵吃了一盘海南鸡饭。沿着河边走去,三三两两的华人老头子聚坐在河堤上,说着熟悉的家乡话。几对各族的情侣牵手散步,老树下停了十余辆三轮车。河床上长着一丛丛芒草,河水融融地晃漾着几盏灯火。小镇似乎不曾辉煌过。
我走遍了镇上的三家杂货店,一家西药局,问他们是否在日落以前见过一对年龄和我差不多的陌生青年男女。可是他们的答案不论是是或否,还是不置可否,都不是十分可信。我渐渐地理解到,他们不全然把我当陌生人看待,因为这样的小镇通常大部分年轻人都离开了,到大城市谋生去。每一个候鸟般归来的青年脸上,都残余着几许异乡的陌生色彩。接着走访了七家服装店,我知道她没带多少衣服,然而我不再向人打听。顺路到一家文具店去,买了刚出版的三种香港漫画,走进A&W喝了一杯可乐,再到小镇唯一的一家百货公司,到她平常爱吃的食物的摊子、女装部各处看看,结果也只是买了几样自己爱吃的零食。我不禁觉得这样的寻找方式十分可笑,这时到了电影院门口,戏正上演,他们会不会就在里头呢?
我就那样隔着一条街望着电影院门口。此时戏院门口冷清清,三个电影看板颜色鲜艳醒目,左右的看板上都挂着个“不日”的牌子。只有中间那个挂着“今天上映”的,李连杰的脸庞给画得肿大走样,好似惨遭过一顿狠打。我又点了一根烟。一股没来由的冲动让我下定决心等电影散场,好似他们就在里头似的——
左边转角一家“多多博彩”灯火耀明,华人、印度人、马来人排了一串,在那里消费命运。
其实我没理由耽搁,说不定他们早已走到下一个城镇,甚至走得比我想象的更远,现在犹相拥在一辆开往异国的火车上(那也好)。她虽然衣服带得不多,却把存折和所有的证件都带走了。她只给我留下一纸便条:
哥,我走了。你们不必来找我,我不会再回来。照顾爸妈。
妹留
她只留那样简单的便条给我……那时距我抵家门也不过是半个小时。她连半个小时都不能等吗?我已多年没见她了,她就不能让我和她见了面再走吗?
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是因为我要回来才先一步离去吗?
母亲焦急地说她还没出过远门又那么年轻万一给人骗去卖了怎么办。伊说又不是不给她谈恋爱至少也要等高中毕业了啊。父亲没说话,只是哀哀地叹息。我经历了长途的旅程之后初抵家门,一时还搞不清楚状况,愕在大门口。这些年来我不在家,她是怎么过的?和她信中描述的一样吗?屋里难以想象的昏暗,此外一切都没改变。
刚开始谁也不知道她走了。是那张字条,在她房里木桌上。她对父母说,哥哥今天回来,她到市场去多买一些菜。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异样,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是因为即将离去,即将的冒险,让她难以抑制地兴奋着吗?然而她给我的信,都没有露出任何的征兆,她什么也没说。
她的房间摆设简单,木造的房子,白日里也觉得黑暗。白色的蚊帐因年深日远,经年的洗涤而近乎透明了。墙上挂着一盏陈旧的油灯,桌上还摆着一幅框好的她的照片。那照片我没
见过,她蓄着长发,笑得很灿烂。是留给我的吗?她抽去了我此趟回家的理由。是我宣布了她的离去。我带了那张照片,我发觉照片背后写着:植有木瓜的小镇。我说,我去找她。
“刚回来又要走?”
“找到她才能安心—我会回来的。”
他们补充了一个外乡人的故事,那人经常来找妹子,一道去看电影或干什么的……随后证实了,那外乡人几乎在同一天向工头辞职。
在街上,一家杂货店的老板叫住了母亲,说妹子把脚踏车寄放在他那里,托他转交。有人看到她在巴士车站等车,又有人说亲眼看到她和一个人上了火车。
从我们那小镇往外,恰好有四条路通向四个不同的方向,然而铁路只有一条,却同时拥有两个方向。我只能从她往昔的讯息,猜测她消失的方向。也许她会跟随那个外乡人回到他的故乡去,一个植有木瓜的小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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