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或所有的士兵》是著名作家邓一光历时五年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是邓一光自2008年推出《我是我的神》之后又一重磅原创作品。暌违十年,卓越之作。
《人,或所有的士兵》讲述了一个战俘的故事。1941年12月8日,即日本偷袭珍珠港几个小时后,日军突袭香港。由多国部队组成的香港守军经过18天的抵抗,伤亡惨重,宣布投降。中华民国第7战区兵站总监部中尉军需官郁漱石不幸被日军俘虏,在位于燊岛丛林中的D战俘营度过三年零八个月非人的生活。笔力雄健,情感悲怆。
故事从庭审郁漱石开始,以多人多角度的叙事展开。从被告郁漱石、审判官封侯尉、郁漱石的养母尹云英、郁漱石的上司梅长治、李明渊、战俘营的次官矢尺大介、律师冼宗白、战俘营的战友亚伦等人的叙述中,两条线索逐渐清晰。一条线索为郁漱石日本留学,美国工作及回到国内参军卷入香港战役并最终被俘,一条线索为D战俘营的三年八个月的囚徒生活。视角多维,人物立体。
书中人物众多,史料扎实。有历史人物,也有虚构的人物;有历史事件,也有虚构的情节,细致每一日的天气变化,每一颗子弹的轨迹呈现,广及对国家、时局、战争、人类的思考,在作者精心剪裁和深情讲述下,这个虚构的故事具有了非虚构的真实和沉重,残酷和冰冷。
正如作者所言,对于这个故事,任何美化都是背叛,所有生存皆为侥幸。
n第一部
一、法庭陈述:我应该活着
二、法庭调查及其他:被告没有在内地任何战场上作过战
(GYB006-01-191)被告郁漱石法庭自辩记录:
谢谢法庭给我辩护的机会。
我猜,在法庭最终决定我的命运之前,或者说,在你们把绞索套上我的脖子之前,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
我要说,我没有什么可辩护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辩护,为什么站在这儿接受审判。
你们指控我在中日战争期间犯下通敌叛国罪,请告诉我,你们怎么界定中日两国间的战争,这场战争从哪里开始算?清同治十三年?清光绪二十年?清光绪二十六年?民国三年?民国十六年?民国十七年?民国二十年?还是民国二十六年?不,你们从来没有说清楚过,害怕说清楚。你们说不清楚中日间的战争自何时起,说不清楚近百年来中日间的冲突哪些算战争,哪些行为应该被计入战争罪,哪些罪行应该由国家承担,由担任政府决策者和最高领袖的人来负责,你们在这些重要事情上语焉不详,在国家责任上闪烁其辞,又怎么能够合法地执行生杀予夺大权,指控我这个低级军官对中日间的战争负责?我若不明白这个,怎么交待“罪行”?
战争的发动者宣布终战了,施加者交出了佩刀,你们不在乎终战与投降的关系,只在乎终于熬过了“这一场”战争。“很好”,你们说。你们想尽早结束眼前的一切,去忙别的。那是另一场战争,对手换成了中国人,对吗?
一个国家经历了七十一年战争,有多少肮脏的内幕,多少人的死亡和耻辱,还不够?
总之,你们是“这一场”战争的胜利者,有足够的理由利用审判这种合法方式好好享用战胜者的权利,以缓解七十一年财殚力痡的国家间战争留下的创痛,消解七十一年佛头著粪的耻辱,为下一场战争歃血以誓。看起来,这很合理。可是,上百万渡过中国海登上中国大陆烧杀虐抢的战争施加者,他们呢?你们为什么要把他们匆匆送走,你们害怕什么?
我不属于胜利者一方。
我只想活着,别被人蒙上脑袋,拉上绞刑架,脖颈套上发硬的绳索,启动暗仓,像一枚风干的果子坠落进长长的暗道。
就是说,我们都不希望结束得太快。
好吧,我愿意配合你们,至少我可以学学山鲁佐德,而尊敬的法官和军法官先生们,你们就是山努亚和萨曼,我们来玩一个讲故事的游戏,看看我能在死神面前做些什么,熬过多长时间。
现在,我们从头开始。
你们说你们有确凿“证据”,证明民国三十四年7月29日,燊岛丛林中发生过一场激烈攻击,致使遣华军D战俘营毁于爆炸和大火,那是美国人的轰炸造成的——日治期间,英国政府支持轰炸日占区香港,国民政府也支持轰炸日占区华南,美国人的“米切尔”“解放者”“入侵者”和“复仇者”反复向情报提供的目标俯冲投弹,空袭导致了大量误炸伤亡,比如红磡小学事件,正在上课的学生来不及躲避开呼啸而来的航空炸弹,一百多名学生当场被炸死。既然如此,当第14陆军航空队的纳尔·克尔中尉率领的十架B-25轰炸机在万米高空发现了隐藏在燊岛原始丛林中的D战俘营,并且把战俘营操场上用石灰画出的矩线当作日军隐藏在丛林中的零式飞机跑道,克尔中尉下令“消灭小鬼子的苍蝇”,四架B-25轰炸机打开投弹仓,投下20吨炸弹,几百名战俘连同D营消失在火海中,就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了。
你们告诉我,美国陆军情报局A.莫斯特上尉奉命调查民国三十四年在香港大轰炸中因坠机被俘的13名美军机师下落,他是战后最早进入华南的美国军官,他向上司提供了一份D战俘营毁于盟军误炸的报告,报告根据美国陆军第14航空队作战日志、日军香港防卫司令部空袭预警日志和日军荒木胜利支队战俘审讯记录,证明造成D战俘营被炸结果是空中观察误判引起。莫斯特上尉从香港战俘总营文件中查到了由D战俘营第131号战俘设计的《战俘体育运动项目报告》,莫斯特上尉的助手在D战俘营废墟中找到残存的贝壳石灰和一些简易体育用具,以上证据证明误炸这一说法是可信的。而这一切,应该由造成这场可悲事件的相关人员负责,就是说,由那个设计了D战俘营《战俘体育运动项目报告》并亲自用贝壳石灰在战俘营中画出21道白色矩线的131号战俘负责。
看上去,这个推断很合理。
我就是D战俘营第131号战俘,那个似乎应该对这场造成数百名战俘死亡事件负责的人。
我能说什么?你们想听到什么?你们希望我为什么做证?
我不知道你们为何拒绝接受D战俘营毁于日方“消灭痕迹”预谋的事实,为什么不承认那是一场计划中的屠杀,为什么要在日本宣布终战10个月之后,把D战俘营日方管理者饭岛要人、冈下树虫、七海秋山、八朗太朗、今正觉、阿部正弘、花轮敬二、尾下顺二、赤城一条匆匆送回日本。他们是屠杀事件的策划者和实施者,他们应该告诉你们,在燊岛原始森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们怕什么?有什么事情会被揭穿,需要遮掩?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什么是事实。
民国三十四年7月29日,燊岛上的大屠杀开始了,它从下午5点零9分开始,整整持续了三小时。屠杀者用去的时间比这个更长,如果算上刽子手们离开燊岛之前对奄奄一息濒死者的补杀,以及焚烧小山般的战俘尸体用去的时间,屠杀应该超过72小时。
126名英国战俘,133名加拿大战俘,17名印度战俘、4名荷兰战俘、3名意大利战俘和一名菲律宾战俘在大屠杀中被日本人处心积虑的预谋和盟军趾高气扬的航空炸弹合谋杀害。死者中部分人遭到航空爆炸弹的弹片和烈焰的攻击,因为营养不良和窒息失去所剩无几的逃生机会,剩下的大多数人在冲向铁丝网的逃亡途中被藏匿在丛林中的机枪子弹击中。死亡群体中人数最多的来自中国,总共有682名中国战俘在屠杀中死去,包括几名年仅十几岁,在D营关满三年的未成年战俘。
重复我刚才的话,凶手是日本遣华军和美国陆军空军。
大屠杀开始的时候,我在离现场一公里远的海边坡地上。D战俘营就在我脚下。我亲眼目暏了屠杀。
那真是一个奇怪的场景。太阳正在落入林梢,盟军空军编队从东北方向飞来,它们的目标是燊岛西南的香港。我听见95式重型机枪的声音,它们从D营西北方向的森林中传来,短促的连发,大约三次。子弹射向空中,目标是从天空中飞过的盟军轰炸机编队。这是以指挠沸的公然冒犯,对吗?已经飞过头顶的轰炸机编队中,四架B-25米切尔轰炸机从西北方向折返回来,向燊岛俯冲。至少20枚200公斤重量的航空炸弹落下,数枚炸弹准确落在营区中,大火立刻燃烧起来,营房快速坍塌,到处都是抽搐和扭动的战俘。我看见一些战俘从一排排倒下的营房中惊慌地窜出,在蜂行的弹片和雾扬的硝烟中爬动,他们不甘地翘起削瘦的肩膀和佝偻的背,挣扎着被火焰吞噬掉。米切尔中型轰炸机上的零点五英寸机枪响了,战俘们的胸膛和额骨像夏天最后晚霞中的花卉一样争相绽开,成片地倒下,任由随后追上来的大火烧成焦炭。我还是看到了愤怒,大量的愤怒。那些国民政府第七战区的士兵、广东人民游击队队员和英联邦军队的士兵们,他们即使在中弹之后也骂骂咧咧,顽强地从地上爬起来,手里攥着一块发臭的布片或者被机枪子弹切断的同伴的手掌,试图躲开从森林中不断飞来的咝咝喷涌着黄烟的瓦斯罐以及伏击者发射出的榴弹和机枪子弹,徒劳无功地跌落回地上。
这不是我的错。
我在屠杀现场,但我活下来了,看上去比那些大汗淋漓的屠杀者还要完整,这不是我的错。
我不是唯一侥幸存活下来的D战俘营战俘。还有一支游击队——他们曾经是D战俘营的战俘,一共63人,在屠杀日的前20天,他们从东区21号宿舍下那条地道中成功地逃出战俘营。请原谅,是61人,有两人在逃亡前留了下来。逃出D战俘营的61人中,一名掉进海中溺死,一名在路上病死,一名因不明原因在海上被同伴杀死,剩下58人。他们在登上惠州海岸时,慎重地做出将会返回燊岛拯救留在D营的兄弟的决定。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兑现了承诺,是否返回过燊岛,但显然,就算他们返回燊岛,也来不及了。
先生们,你们知道这些事情,对吗?你们中间的每个人都知道,燊岛上的大屠杀,它真实地发生过,你们手中有一份秘密档案,证实它的确存在。与其说第14航空队的轰炸帮助了日本人,不如说它就是日本人“消灭痕迹”计划中的一部分。多么有趣的配合啊,一支耀武扬威的轰炸机队,规模庞大的杀人武器库,只需要按照计划,向机群轻轻抠动机枪扳机,三次,或者再多一次,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D战俘营被大火烧成灰烬,在几场大雨之后恢复成更早时期的清代兵营,人们无法辨认南方茂密的雨林植被中曾经存在的D营,它消失了,不见了。但你们知道,那场屠杀,它的确存在。
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你们帮助那些真正的刽子手销声匿迹,是害怕仇恨无休止地漫延下去,还是对战争的认真清理将耽搁你们去进行另一场战争?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关于这场大屠杀,你们指认的被告不是犯下战争罪和杀人罪的组织和集团,不是遣华军和第14航空队中的任何人,而是一名中国人。
前中国军人。
D战俘营的幸存者。
我。
为什么你们不去找到在大屠杀中活下来的那些游击队员?找到他们,他们会证明我没有撒谎。不,你们不会这么做。战争没有结束,它还在继续,一天都没有停止,它不过是改变了参战双方的国家属性。这回没有入侵者,由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开打。战争如火如荼,国军在鲁南战役中丢了两个整编师和一个快速纵队,在莱芜战役中丢了七个旅,新编第74师在孟良崮战役中被共军粟裕部吃掉,抗战名将张灵甫血洒沙场,那58个逃出D战俘营的中共战俘,很可能正在与国军作战的共军队列中,你们不会屈尊地去战场上寻找他们,向他们质询屠杀现场的情况。而作为国民政府的指控对象,我没有机会参战,并再次被俘,被你们或他们关进战俘营,经历再一次恐惧。我很高兴这样。
先生们,你们为什么沉默?
你们和我都知道,审判已经结束了,它用去了太多时间,没有什么被遗落,我站在这里,只是因为你们对什么事情拿不准,或者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宣判机会。
“该死的,”你们在心里想,“这是终审判决,判决结果是死刑,这个脸色苍白的‘卖国者’不应该得到政府的赦免,他在那儿胡说些什么?”
不,我应该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