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街:日志中的城市》:
我喜欢城市的时间感觉,这是历史不同时期与当下瞬间乃至未来趋势的物化呈现。城市将时间凝结于密集的建筑以及由建筑所构成的场所中。不仅在罗马、西安、雅典、开罗等世界历史名城,我们几乎可以在所有城市经常而又随时地抚摸已经远逝的和正在流逝的时间。
广州老城珠江北岸附近的卖麻街,典籍记载至少在唐宋时期已经存在。初时是专营各种织网和麻袋、麻绳等物的集市,街道由此得名,后来陆续出现许多油栏、果栏、菜栏、鱼栏等,明清时演变成店铺林立、财殷物阜的街市。偶尔行走于此街时我会想:我怎么就走在1000年前的街道上?这古老街道的某处或许还藏有旧时几片遗垣残石?在老城,我也时常路过始建于南朝粱大同年间距今有近1500年历史的六榕花塔,和始建于唐贞观年间距今有1400多年历史的伊斯兰教怀圣寺。也不时登临建于明洪武年间距今也有600多年历史的禁钟楼。此楼红墙绿瓦呈城楼状,楼顶悬挂一口高3米多、重约5吨的青铜大钟,《广州府志》说“扣之声闻十里”。然而我更多的是行走于当下生活的现实处所一一布满近现代建筑的例如混杂着趟栊老垦、西式砖楼、宿舍楼房的旧区,以及矗立着超高层玻璃幕墙系统的摩天巨厦、造型奇特的抽象主义或解构主义杰怍的新区。毫无疑问,罗马式的穹顶、哥特式的尖塔以及巴洛克雕饰繁复的曲面,同样透露着时间的信息。所有这些不同时期建筑的密集组合,让城市的时间维度更加清晰、更为直观,由此也让我们对时间(关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意识尤其敏感一一这种敏感的程度可能并不亚于我们对春夏秋冬物候变化的反应一一也让我们对时间流逝及历史变迁的感悟更加细致、更为深刻。
我喜欢光线照在城市街道立面上的光影效果。无论是畏光照进意大利博洛尼亚的柱廊街,将柱廊与拱顶的形状发射于路面形成清晰的对比强烈的阴影,还是夕阳照进广西关的骑楼街,在街道界面的密集垂线与窗户之间映照出极富质感的纹理,都是那么美丽、那么动人。
有时候,你会在不同角度看到整个城市的光影效果,可能是在城市附近的山上,也可能是在高速公路从远郊返回的途中。天际线随着视危和光线移动闪耀出奇异的光芒,耀眼异彩中,你无法看清当中的街道和蠕动的车流,却看到抽象的城市。这时,你会有一种美不胜收的感觉和骄傲的喻悦。
然而,城市最重要的因素是人。如果没有人,所有一切都只是空洞的外壳。因此,我更喜欢城市中充满人的活动的各种各样的景观,以及大街小巷中人的平常生活场景。香港尖沙咀和东京银座涌动的人潮以及红绿灯下的匆匆脚步是某种写照,它具象而壮观地展现了城市与人在现实压力下的生活张力。巴黎左岸的圣米歇尔大街,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看到城市中的人:街上络绎不绝的步行者,以各自不同的步速行进,穿梭于街头电话亭、长椅、时装货架、书摊、路边树、灯柱、露天咖啡桌椅之间,不徐不疾,且行且停,当中或有本雅明笔下的闲逛者、陌生者、孤独者,偶尔还可见街头艺术家倾情表演;街中咖啡馆和露天咖啡座总能找到座位,形形色色的咖啡客中,或有作家、艺术家、哲学家独坐于某个角落,也可能有制片人、出版家、设计师在窗下的圆桌前热烈交谈。但似乎罗马的鲜花广场更为有趣:这广场周围尽是普通却历史悠久的石头建筑,边上环绕着咖啡座和酒吧,中间是人气鼎盛的集市。每目从清晨到下午2点,档主们在排列整齐的摊档中堆起满满的各种蔬菜、水果,还有火腿、橄榄、莴苣、茴香、蜂蜜等各式食品和香料,以及金鱼草、荷兰鸢尾花、黑玫瑰、郁金香等各类鲜花。档主不时吆喝几声,市民与游客在色彩缤纷的摊档前尽情挑拣。附近街中以前曾经聚集过许多衣帽商、制锁匠、制箱者、夹克和紧身上衣制作商等,至今形迹尚在。他们的存在给这里增添了生活味和多样性。集市分两段经营,经历午后的短暂清净,傍晚进入另一高潮。夜晚收市之后,广场让位于露天咖啡座和酒吧,成为年轻人聚会的场所。广场中央矗立着布鲁诺的雕像,这位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科学家和哲学家头戴大兜帽默默注视着广场上的人。这里拥挤、热闹且深沉,或与广州珠江边的黄沙集市有几分相像。
城中每人都不同,每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在统一的城市存在方式之下,我们可以看到具体的人的不同生存状态。这里所谓的不同,不仅指生命个体,更在于社会学意义,也即社会学所说的“异质个体”。无数异质个体的集合,正是城市的最重要特征。城市因此成为城市,城市因此而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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