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拳
老舍生活极有规律。北京人一向起得早,老舍大概也是一个“早睡早起身体好”的笃信者。他起得早,不贪觉。起来之后,第一件事是打拳。
老舍家境贫寒,自幼身体不壮,22岁那年,一场大病几乎要了他的命。病好之后,想起了锻炼身体,从此,和打拳结下了不解之缘。
最早,是练剑术。老舍不仅会舞剑,而且舞得颇有心得,居然编写了一本《舞剑图》。1921年5月中旬北京市举行全市小学联合运动会,这本《舞剑图》被刊印出来免费发放。插图是老舍北京师范学校的同班同学、画家颜伯龙先生所作。说来奇怪,老舍的第一本专著居然是武术专著。此事,在当年的《晨报》上有过记载,说是运动会成立了宣传部,准备发放舒君和颜君著绘的资料;看来是想以此推动健身术的普及(可惜这部《舞剑图》已失落多年,盼着有一天,舒、颜两位的这部《舞剑图》能重见天日,不管怎么说,找到它定是一件趣闻)。
1930年老舍由英国转道新加坡回到北京。有一天,《学生画报》记者陈逸飞先生去看他,见他一个人正在屋里跳一种奇怪的舞蹈。陈先生坐定之后,仔细看他表演,只见他一会儿学燕飞,一会儿学小动物淋雨后抖落水的样,浑身乱颤。陈先生看得奇怪,问:“你练的叫哪路活?”老舍答:“这是昆仑六合拳。”并且解释说,六合拳流派很多,常见的有峨眉六合拳,还有外家拳和内家拳之分。老舍自己练的是内家拳,专重气功。陈先生问老舍:“有什么用?”他心想,像你这样学小燕飞,学小猫小狗抖落水,会有什么大用处?老舍回答说不仅能健身,还可以防身。陈先生说他不信,冷不丁一拳,直冲老舍胸口打过来,只见老舍并不躲闪,略一收胸,拳头落了空。老舍就势将陈先生的胳膊一拨,陈先生顿时觉得胳膊像触电一样,麻酥酥的难受。陈先生服了,喊道:“没得说,收我这个徒弟吧!”老舍答应过几天回老母家去取《拳谱》,照着《拳谱》练就成了。不过有个条件,不得到外边去说老舍会拳。
1933年4月,老舍忽患背痛,痛得很厉害,害得他好多天都不能“鲤鱼打挺”。医治无效,大夫无策。这使他下决心加强锻炼,便拜济南的著名拳手为师,开始系统学习拳术、棍术和刀术。武术和狗皮膏药的夹攻果然奏效。从此,老舍不再间断拳术锻炼。
他学了少林拳、太极拳、五行棍、太极棍、粘手等等,购置了刀枪剑戟。1934年迁居青岛,老舍在黄县路租了一套房子,房前宽敞的院子,成了他的练拳场地。通客厅的小前厅里有一副架子,上面十八般兵器一字排开,让初次造访的人困惑不解,以为闯进了某位武士的家。这一时期的老舍,生活安定,身体说不上健壮,但无大毛病,创作旺盛,写出了像《骆驼祥子》这样的优秀作品。
1935年春节前夕,老舍在山东大学的辞岁晚会上,居然当众献艺,来了一段单人武术表演。
抗日战争爆发后,刀棍都丢在了青岛,但太极拳他始终没扔,走到哪儿打到哪儿。重庆北碚蔡锷路24号房前有一个大草场,1943年秋至1946年初,每天清晨,人们都看见一位戴眼镜的清瘦中年人在操场中央打拳,姿势优美,动作娴熟,功夫到家,这便是老舍。
1949年对老舍来说既是个灾年,也是个喜年。灾,身体出了大毛病,喜,终于回到了老家北京。在纽约的一个夏日,老舍正打着太极拳,腿突然抬不起来了,经大夫诊断是坐骨神经发炎,需要立即住院开刀。这一刀中断了老舍长达15年的练拳史,从此他成了一个“三条腿”的人,步履艰难,走路绝对离不开手杖。手术后刚能行动,他便启程回国,年底方回到北京,没能赶上开国大典。
太极拳打不成,老舍便去中山公园向一位姓李的皮厂经理学习太极气功,每天一早一晚坚持练静功。
1955年为了创作话剧《西望长安》,老舍专程到西安参加捉审大骗子李万铭。采访过程中,由于坐吉普车长时间的颠簸,腰病复发,回到北京后几乎不能下床,大家都为他捏一把汗。幸亏他有功夫在身,知道自己应该活动哪些部位,加上名医的按摩,很快转危为安,医生的结论是:“老舍先生的功底好,万幸!”
老舍虽爱好拳术,但很少谈起,只是偶遇懂行的人才深谈。一般人都不知道他有这种爱好。1965年他访问日本,遇到一位叫城山三郎的日本作家,不知道怎么就扯到了武术,彼此言语非常投机。城山先生无论如何也不信他眼前这位拄着手杖的瘦弱老者精于此道,一定要和老舍比试比试,哪怕试试手劲呢。老舍猛出一掌,打了城山先生一个趔趄。城山先生大叫:“真有功夫呀!”一时在日本文学界传为美谈。老舍不幸逝世之后,城山三郎先生写文章深情地悼念这位中国文学家,还专门提到了这场不寻常的文人“比武”。
陈逸飞读了城山三郎先生的文章之后,想起了他和老舍的规约,觉得时机已到,不必再守口如瓶,便在《体育报》上公布了保守多年的秘密,题目叫《老舍和昆仑拳》。陈先生希望此文或许能帮助发现那本老舍收藏过的《拳谱》。可惜,文章出世近3年,毫无反响,难道昆仑六合拳和它的谱真的失传了?
由于和拳师们有过交往,老舍装了一肚子拳师们的传奇故事,他一直想写一本叫《二拳师》的新型长篇武侠小说。由于种种原因,始终未能如愿以偿,使读者失去了一次看他写武侠小说的机会。1935年他把这一些写10万字以上的素材压缩,挑其中的最精彩片段,写成了一篇只有6000字的题为《断魂枪》的短篇小说。《断魂枪》是老舍短篇小说中的代表作之一,再次证明了“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桃一筐”的道理。老舍自己对《断魂枪》也比较满意,曾在美国把它改写成英文独幕话剧。在这篇小说里老舍把三位出场的拳师和他们各自拿手戏——王二胜的刀技,孙老者的拳术,沙子龙的“五虎断魂枪”,描写得活灵活现,读起来仿佛耳边都能听见刀棍在空中嗖嗖作响,但是,《断魂枪》的妙处并不在这儿。它的结尾极妙。沙子龙断然拒绝传授“五虎断魂枪”,夜深人静他关好门,一个人独自在院中,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望着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用手摸着凉滑的枪身,微微一笑:“不传!不传!”故事到此戛然结束,你只听得“不传!不传!”的声音在空中飘荡,使你的神经为之震颤。沙子龙的“不传”后来居然成了一种因时代变迁而无法施展绝技的人们所特有的心理状态的同义词。更有趣的是,有人还把老舍的文学称作“不传的文学”,意思是说,表面容易了解,实际很难把它的深刻含义完全吃透。
《断魂枪》是老舍爱好拳术的副产品。这个副产品分量虽小,名气却很大。长篇小说《离婚》《四世同堂》中也不乏这类副产品。
不管怎么说,打拳帮助老舍度了不少大灾小病,给了他一副经得住艰苦岁月煎熬的身子骨。要不是1966年的大动乱过早地夺走了他的生命,他可能会是一位长寿型的人。他是紧握着笔,带着澎湃的文思,突然倒下的。凭他的身心状况,他一定还会给人们带来不少奇特的有趣作品,因为,他曾是个不错的拳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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