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成长
阿里:回顾你的童年,爱德华,你对耶路撒冷的最初记忆是什么?
萨义德:嗯,主要是房子。因为我不是在医院而是在家里出生的,由我家从外面叫来的一个犹太接生婆接生的。我母亲对医院印象不好,因为她之前的一个孩子死在了医院里。所以,我是在家里降生到了这个世界上。
我最初的记忆,是我家在一九四七年年底迁走之前一直居住的房子。那是在耶路撒冷的西部,一九四八年初冬被占领了,成为以色列领土。幼小的我,跟随全家迁往埃及。父亲的生意是在开罗和耶路撒冷,所以我早期的印象是开罗和耶路撒冷的交替。当我长大一些以后,开罗的印象就比耶路撒冷的多了。
阿里:在你成长的时候,耶路撒冷这个城镇怎么样?
萨义德:嗯,我对它从来就没有怎么在乎过。我认为这是一座庄严的,而不是欢乐的城市。时至今日,在我的心目中,死亡和宗教都不是我所喜欢的。没完没了的教堂和主日仪式。许多身穿黑衣的妇女,许多关于人们的行为规范、虔诚和节俭的讲课。当然还有弥漫在阿拉伯文化之上的英国影响。我们是一个属于基督教的少数群体。
阿里:这是马龙派——
萨义德:不,不是的。恰恰相反,应该是圣公会的。我们家原来信奉希腊东正教,与大多数巴勒斯坦基督教徒那样,可我爷爷在十九世纪末叶皈依了英国国教。他们被称为是先令①的教徒,因为来到巴勒斯坦的基督教传教士,在对穆斯林和犹太人传教的时候都遭遇了极大的挫折,于是他们转向了其他的基督徒。而我们是希腊东正教,是可以皈依英国国教的“余党”。他们也给教徒带来了好处。在英国国教,这个好处就是教育。
①先令:1971年前英国的货币单位,1英镑=20先令,1先令=12便士
所以,父亲就进入了耶路撒冷的一所英国殖民地男子公学,叫圣乔治学校。后来我也上了这个学校。呃……我是在对我家影响很大的英国体制下长大的。当时,我还很幼小,可我的所有男性同辈亲属——堂兄弟和表兄弟——都进入了那所学校。我遵循悠久的传统,但这方面并不十分突出。实际上,上学的第一天我就遭到了戒尺击打的惩罚,因为我在祷告的时候说空话了。我在中东地区上过学的所有学校,还有我上过学的所有英国学校,都有许多体罚学生的规定。
阿里:这些学校是模仿——
萨义德:模仿英国公学,但模仿得很拙劣,因为没有英国学生。校长都是英国人,学校只招收男生。圣乔治学校是某种贵族学校。巴勒斯坦的精英家庭把他们的孩子送进这种学校。我在埃及上的维多利亚学院,也是中东地区的某种贵族学校。学生来自叙利亚、黎巴嫩、约旦和沙特阿拉伯,一时间他们都成了同学,形成了一个混血的人群。所以,学校里至少有一种感觉——不是确切的自由化,而是多样化。
阿里:这些都是寄宿学校吗?
萨义德:是的,是寄宿学校和全日制学校。可我一直是走读生。
阿里:对学生产生的影响是很不相同的,在某种程度上寄宿生……
萨义德:嗯,我认为寄宿生日子很难过。我至少还可以每天回家。在耶路撒冷和开罗,上学时间是早上七点和七点半。下午放学很晚,差不多已是晚上了。在我的印象中,寄宿生是很惨的。首先他们得忍受很难吃的伙食,宿舍纪律严格,经常会有体罚的发生,还有教务长——我时常成为教务长的教育对象,他们是我生活中不愉快的记忆。
阿里:你们家为什么要离开耶路撒冷?
萨义德:嗯,我们大多数的家庭成员之所以要离开耶路撒冷,是因为他们不得不离开。我们的住宅小区,是完全没有防护的。我想,大概是在一九四八年二月,我们的小区落入了哈加纳②的手中。记忆中,小区里没有民兵,没有任何形式的有组织抵抗。我们居住在耶路撒冷西郊一个富裕的但人口不多的阿拉伯社区。事实上,耶路撒冷的西部全是阿拉伯人。这是许多人不知道的。我们今天听说的是耶路撒冷东部,但在当时,耶路撒冷西部的四个大区都是阿拉伯人。我们的社区居民最稀少。一九四七年下半年战斗爆发的时候,那里是再也住不下去了,人们还有一种强烈的恐慌。我们家在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底离开了。其实我们已经生活在开罗了,所以我们只是碰巧回到了开罗。但住在宅子里的其他家庭成员则离开了,因为再也无法住下去了。到了一九四八年早春,整个大家庭,包括父系亲属和母系亲属,都成了难民。他们最后的安顿地点,有的是埃及,有的是约旦,还有的是黎巴嫩。
②哈加纳:以色列建国(1948年5月)前巴勒斯坦犹太人社团伊舒夫的防卫组织
阿里:那你是如何完成从耶路撒冷到开罗的转变的?你是不是更喜欢开罗这个大城市?
萨义德:我更喜欢开罗。我的意思是,在我看来,首先开罗是一个大城市。在那里,我感觉更像是在家里。说话也更悦耳——我指的是埃及的阿拉伯方言——至今我依然最喜欢这种方言。开罗是一个大都会。耶路撒冷只是外地的一个首都。我们家和我们家的亲戚如有重要的购物,都会去开罗。
耶路撒冷受到了战争的严重影响,英国人和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存在,使得小小的阿拉伯人社区感觉很孤独。所以我在开罗感到了更多的快乐,虽然我在学校里要遵守维多利亚式的严格管教,没有太多的自由,但还是要比在耶路撒冷时更加自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