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吴耀忠(1937—1987)是台湾战后现实主义绘画的代表人物。他在艺术上师承写实主义大家李梅树。他不是个别的现象,有不少文化人、运动分子与思想者其实都分享着他存在的轨迹——从理想到幻灭,却依然坚持走自己的路;那一代人青春的理想因受到政治力量的重击而产生今生不可及的幻灭感,但是他们依然终其一生没有背叛与放弃对世间、对劳苦大众的关爱,即使在“真实的颓废里依然是饱满的坚持”。
2.本书入选台湾“2012开卷好书奖”中文创作奖。蒋勋、徐璐、尉天骢、陈光兴、郑鸿生、钟乔、钟肇政等联袂推荐。
《寻画:吴耀忠的画作、朋友与左翼精神》是一段跨越时空的对话,一部寻找吴耀忠的画作和采访他的朋友的报告文集,通过画与人的交织重现出吴耀忠的人生轨迹与艺术创作历程。除了认真寻找吴耀忠的画作外,也许找不到触碰到吴耀忠孤独灵魂的其他方法。与吴耀忠有过一面之缘的作家林丽云,通过不断追查、访问、搜索,找出吴耀忠散存各处的画作共130余幅,她与“寻画小组”一步一步发掘深藏于每一幅画作之中——持画者与吴耀忠之间的动人故事。让迷失在岁月中,逐渐被世人遗忘的画家身影再度清晰起来,如黑暗中的一抹星光,相隔四分之一世纪之后的今天,依旧震慑人心,以那无告的颓废、无尽的寂寞及无法熄灭的热情。从理想到幻灭,却依然坚持走自己的路,是历史的命定也好,是自身无法抗拒的选择也好,这个精神传承却真实的活在我们的天空里,如影随形。
乘着西行的列车,
我沉沉的掉进梦乡里啦,
我梦了个梦,
使我难过极了,
我梦见了自己,和早先的几个朋友……
——鲍勃?迪伦〈梦〉摘自李双泽《再见上国》
我只见过吴耀忠一次。
1982年夏,我大学毕业,好友钟乔从《关怀》杂志转进《大地生活》杂志担任主编,加上当时介绍我到《自由日报》工作的好友陈素香还持续为《大地生活》杂志写稿,所以有时我会跟着陈素香到杂志社走走。在已经非常、非常模糊的印象里,那是杂志刚出刊的某日午后,编辑室里有人聊起了吴耀忠,大约说他闷在三峡老家,一早起来就喝酒,拿到什么就喝什么,床底下满满都是大大小小的空酒瓶。我特别记得,当时说话者以一种略带气愤和忧心的口气继续说,他再这样喝下去,迟早会出事。接着就听到杂志社发行人兼工作人员徐璐说,那要不要把他找出来玩玩、透透气呢?徐璐的建议很快获得大家的唱和,于是,没多久我就看到了吴耀忠,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但也是最后一次。
事后回想,我之所以牢记这段情节,应该是那时我已经知道吴耀忠这个人,而且对他为陈映真小说《将军族》和《第一件差事》所画的书封作品留有深刻印象所致。对于当时有机会认识吴耀忠这件事,想来我是有着粉丝般的心情罢!否则不会几十年后还留下那么鲜明的印象,甚至连他说过的少数几句话也都深印脑海。
记忆中的场景是从一家地下舞厅开始,上世纪80年代初期,台北的年轻人流行到地下舞厅取乐,就像今天的年轻人到KTV一样。地下舞厅的舞池通常在场子中间,座位要么环绕着舞池,要么集中在某一边,那晚我们去的地下舞厅属于后者。至今我仍清楚记得,吴耀忠边喝酒边笑着说:“青春真好。”坐在他旁边的我,一时间无法会意,只好随着他的视线往前看,舞池中的男男女女,在轰轰巨响的音乐声中,快速且随意的舞动着肢体,他们的剪影映照在身后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墙面上。
青春真好?那年吴耀忠四十五岁,刚离开春之艺廊,自弃似的酗酒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而我二十五岁不到,初初接触左翼思想和党外运动,诸多的疑惑和惊奇盘绕心中。理想主义的浪漫让我怦然心动,只是否定、批判既有对社会、国家的认知,也让我感到无比的惶恐与不安,但无论如何,我对吴耀忠的印象是美好的。他身材高瘦,举止相当斯文,初显颓败的神情透露沧桑,话少而且说得很慢,与人互动的态度诚恳温柔。年轻朋友跟他胡扯瞎掰时,他也都只是轻轻的笑着。总体而言,吴耀忠与这群小他二十岁上下的年轻朋友玩在一起时,显然是既轻松又开心。
离开地下舞厅,有人觉得不过瘾,起哄杀到淡水老街续摊。两部出租车,吴耀忠彷佛被挟持般地坐上了出租车。我跟他同车并排在后座,有点酒意的吴耀忠,表达更自在,话也慢慢讲开来。在车上,他提到每次从台北回三峡,总是顺着老街的骑楼走回家,一路上经过几家棺材店,店家在屋内大厅刨棺木,木屑难免飞落在骑楼上,他喜欢一边走一边顽皮地捡起木屑闻嗅,猜猜今天刨棺师傅刨的是有钱人家还是穷人家的棺木。说完这段话,吴耀忠还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当下我油然升起一种奇特的感受,师大毕业生、政治犯、画家、理想主义者、艺专助教、画廊经理、叛乱分子、酗酒者,还有眼前说着这样故事的吴耀忠,竟然会是同一个人。老实说,那时候的我,心中的疑惑和惊奇也因为吴耀忠而更加深沉了。
第一次提起想要帮吴耀忠写传,大约是在1993年前后。那年新店的房子重新装潢,朋友非常喜欢家中新装潢的木工手艺,因此转告了当时也正想重整旧屋的陈映真夫妻,那是我第一次在私下场合和小说家陈映真面对面。看完家中木制家具,大家围坐餐桌喝茶、聊天,我鼓起勇气,表达我想帮吴耀忠写传的心意。听我这么一说,陈映真的双眼瞬间满是温柔的笑意。他笑着对我说:“哈!他是一个很浪漫的艺术家喔!”
陈映真说,吴耀忠的父亲于一九七九年过世时,留下一笔钱要给吴耀忠结婚时使用。当时吴耀忠有一位非常要好的红粉知己,但碍于对方的身份,感情谈得非常浓烈而痛苦。办完父亲的丧事,吴耀忠拿着这笔钱、带着他的红粉知己在岛上四处旅行。根据陈映真的说法,吴耀忠租舒适的旅店、品上等的好酒、点美味的佳肴,直到钱财散尽才结束这段凄美的旅程。接着,我忍不住追问:“那这位红粉知己呢?”记得当时陈映真以不是很确定的口吻回答了我的提问:“听说吴耀忠过世后她一心向佛。”
访谈过程中,我们也曾听闻受访者提起吴耀忠与这位红粉知己的惨烈恋情,诗人施善继是吴耀忠出狱后的好友,他曾数度见过这位让吴耀忠同时陷入快乐与痛苦的红粉知己。施善继说,其实这位女士为了吴耀忠,曾经考虑放弃原本的身份和吴在一起,但不知道为何,吴怎么说就是不肯。朋友猜测,A型内向的吴耀忠,向来就怕麻烦人、连累人,有话不说、有苦不吐,过不去就喝酒。这是吴耀忠第二次拒绝爱情,第一次是在他入狱后,大学交往的女友要等他,他拒绝了,理由就是不想让对方跟着他受苦。吴耀忠过世后,佳人亲手交给施几样吴的生前遗物,其中包括:陈映真夫妇、陈映真父亲,以及黄春明等好友为了鼓励吴耀忠脱离酒瘾,并重新振作致力创作而送他的《列宾画册》【1】,还有完成于1960年的油彩画作《自像》等。
......
第一章为何寻画001
第二章三莺大桥的两端011
第三章成为一名画家023
第四章真理在海的那一边035
第五章深夜与天明之间045
第六章黑暗中寻找星星055
第七章远行071
第八章在狱中083
第九章蒙尘的明珠095
第十章为你看最后夕阳之美109
第十一章自画像与向日葵119
第十二章青春的火焰141
第十三章革命与颓废151
第十四章安息吧,亲爱的朋友161
革命者和颓废者、天神和魔障、圣徒与败德者,原是这么相互酷似的孪生儿啊。几个惊梦难眠的夜半,我发觉到耀忠那至大、无告的颓废,其实也赫然地寓居在我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冷冷地狞笑着。
——陈映真
耽饮着生命苦酒的耀忠,有谁愿意用宽谅一点的心去看他内里不可卸脱的伤痛、政治的压迫、情爱的纠缠吗?而他以十年的时间喝酒至死,再不回头,我们的盼望、期许,我们的社会意识,我们淑世的理想,几曾真正触碰到这一孤独者病痛的症结。
——蒋勋
从理想到幻灭,却依然坚持走自己的路,是历史的命定也好,是自身无法抗拒的选择也好,这个精神传承却真实地活在我们的天空里,如影随形。
——陈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