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蕾· 暗黑的花【@早期女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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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老戏曲舞台是很有意思的。两点,一个是写意,戏曲的脸谱走夸张路线,动作上也是非常有指称,一挥鞭就是一万里,几个小道具就代表千军万马,在这方面充分体现了中国人的想象力。另外一个,就是在演员的配置上用男不用女。不过,这里所说的用男不用女,并不是说中国的戏曲舞台上没有女性角色。鲜活的故事,怎么少得了两性的纠缠?只不过,女的不好出来演,那就用男的代替。于是,男扮女装大行其道。
其实,在元代以前,男扮女装的情况有,但戏曲舞台上活跃着的女演员还是不少的,所谓双管齐下,百花齐放。可是,到了宋明之际,理学兴盛起来,再有女人上台演戏,那些卫道士们就不同意了,恨不得站出来指着骂: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可以和男人同台,女子抛头露面,简直有失体统!女人们吓得躲进了家里。
为了限制女人的行动自由,卫道士们又出了一招。《女儿经》上说,“裹了足,不因为好看如弓曲;恐她轻走出房门,千缠万裹来约束”。女人们一个个都成了三寸金莲,更不好上台演戏了。男旦取代女人成为戏曲舞台上的女主角,成了演戏的题中之意。
明清之际,男旦蔚然成风。比较出名的有秦腔男旦魏长生。不懂行的人,可能会说,明知道是男扮女装,有何好迷恋的呢?而深陷其中的票友,却能从音色、身段、装扮种种方面,看出男扮女装的好处来。而且,男人扮女人,不但音域宽广,气息足,还能勾起观众的古怪的窥视心理。
男旦对于男性观众和女性观众,都是讨好的。男人们坐在戏园子里,放眼望去,那一方戏台上,婷婷袅袅,余音环绕,那身段,那扮相,那姿态,分明是个女人,一恍惚也就忘了演戏的是个男人。于是,男人们高兴了。女人们看过去呢,虽然台上是个女人,但她们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演戏的是个男人。于是,女人心里对台上的男演员也有了怜惜。两性通吃的便利,让男旦演员更容易成功了。
从徽班进京开始,京剧200年的历史,基本都是男旦一统天下。只有男人能做女主角。这种奇异的演戏规章,在观众们兴奋的哭喊叫嚷的吹捧中,竟也坚持了下来,到了晚清、民国,男旦之风更是达到了烈火烹油的地步。四大名旦,四小名旦,京剧艺术在这批人手里,愈发成熟精美。
男人霸占了女人的舞台。那女人去干什么了?为了充分发挥生产力,养家糊口求生存,女人们也都没闲着。无奈的是,毕竟还是男权社会啊!于是,现代以前的中国女人出来,挣口饭吃,除了手持皮鞭的女匪首,大多数做的,都是有些让人瞧不上的工作。
以上海为例,远的不说(上海的历史也不长),晚清上海开埠以来,上海女性服务业就大行其道。长三、幺二、花烟间,乃至野鸡,各个层次的妓女出现了。男人们在出了戏园子之后,还是有和女人接触的需求,生意场上,也需要有女人来绷绷台面,男人是土,女人是水,社交场合有点水调剂调剂,总归热闹些。所以说晚清上海的妓女,多少是有些公关人员的意思的。
想要深入了解那个时期的状况,可以去看看韩邦庆的小说《海上花列传》,那里面多少反映了晚清上海男人们的欲望消费需求。晚清内忧外患,但也有很多人在国难中找到了发财的机会,成了最初的一批中产阶级。上海这个地方,是最早有中产阶级的(由官员和商人构成)。他们和传统的地主不一样。他们的钱往往不是一分一分攒起来的,他们都有点投机的意思,同时他们对于女性的消费,也较之传统的士大夫,更有时代特点。他们非常小资。
《海上花列传》里的嫖客和妓女,常常都是长期的客户关系,而且一般是一对一,一相处就是三四年,其中也不乏培养出感情的。刚出社会的年轻人,长辈们也会主动帮他们张罗相好的,以方便他以后在社会上走动。
而且,妓女们领导了社会的时尚潮流。《海上花列传》里高级妓女的头面(即首饰)、吃食、服装、住房,都非常讲究。因为妓女要想生意好,派头(包括美貌)几乎是首要条件。
还有个细节很有趣。晚清的妓女们,很喜欢“坐马车”,《海上花列传》里的红牌长三沈小红,尤其喜欢坐马车。坐马车是她生活中一项重大的开支。坐马车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做广告。妓女们穿得美美的,粉打得香香的,发式做得潮潮的,坐上马车,在各大马路上一跑,真是招摇过市。男人们看到了,稍微有钱点的,都想去会会这些红牌美人,女人看到了,都想去模仿妓女们时髦的装束。
妓女成了时尚的代言人,而在马路上溜达的那一小会儿,她们也成了普通人视觉消费的对象。到了现代报业发展起来了之后,在上海这种土洋结合的地方,妓女选美(“花榜状元”)经常会在小报上出现。普通人的窥视欲望,较之以前,更加得到了满足。
晚清中国,政局是动荡的,但社会观念却在一点一点进步。西方观念、审美、行为方式,随着清朝海防的断裂,一下子涌进来了,那情形有点像一颗泡腾片,不小心掉进了水里,化学反应一下就起来了。但是这种变化,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因为传统和现代不是一刀两断的,而是交融型的、中国式的。特别是辛亥革命以后,有人宣传,女人可以解放了,出门工作了,去革命了……推而广之,女人也可以演戏了。
这种论调立刻就遭到卫道士的反对。1914年,敢第一个吃螃蟹的女人登上了新剧的舞台,保守派的唾沫星子跟着就恨不得喷到人家脸上。有个善于男扮女装的演员“凤昔醉”,就在《解散女子新剧社感言》中大放厥词,大概意思是说:现在的这些演新剧的男人,好的好,坏的坏,自己都没弄明白呢,何况没有知识的女人呢?女人登台演新剧,就是败坏妇女界的名声,大大的要不得!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当贤妻良母,何苦来做什么女演员呢?
这是新剧界。
电影界的情况跟新剧界相比,还要更难一些。1905年,中国电影在谭鑫培的唱念做打中诞生了。不过,国人对于电影的接受程度并不高。最开始是怕,怕铁盒子把人的灵魂收进去了,然后是鄙视,觉得演戏都是末流。一面看戏,一面又看不起演员,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态。
女人演电影,那更是伤风败俗为人不齿的了。许多中国人从情感上不接受。
但是,从西方摄影术演变出的电影艺术,本身是个非常写实的东西。它不像中国的戏曲,抹上夸张的油彩,或是戴上夸张的面具,就给观众插上想象的翅膀了,所以男扮女装成为可能。
电影不是。电影首先要“真”。它强大的真实感,让男扮女装的这种演出形式,变得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特别别扭。男的就是男的,女的就是女的,装什么,好好演就是了。这样一来,中国的女演员便不得不在追求真实的电影中显出一丝光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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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 年,万象更新,各路人士在新的历史舞台上粉墨登场,积极抢占先机,努力折腾出个新局面,找到自己在新时代里的位置。但这一年,美国人布拉斯基却有些灰心丧气,公司没办好,他自认为了解中国,但真等到他蹚入上海这潭既热闹又混乱的浑水里的时候,他才发现,中国的市场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他把亚细亚影戏公司盘给了洋行朋友,一路南下,准备从香港转道回美国。
在香港,他遇到了广东的黎家兄弟:黎北海、黎海山和黎民伟。这个几人都想做电影。一聊,兴致一来,一拍即合,跟着就成立了一家电影公司,叫“华美”电影公司。布拉斯基愿意出设备,再玩一把电影,黎家兄弟做编导,也是兴兴头头,一身的干劲。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突发奇想的合作,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演什么,第二个问题是找谁演。演什么很快就确定下来了。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有的是,不愁没得演。黎民伟从明代传奇剧本《蝴蝶梦》中,截了“扇坟”那一段,讲的是古代大哲学家庄子用诈死来试探妻子是否守节的故事。题材就此定为古装剧情片。
找谁演成了大问题。布拉斯基显然等不了很久。可一时半会,急着抓瞎,找一些不认识的人来演,根本达不到演出效果,显然不靠谱。黎氏兄弟无法,情急之下只好亲自上阵。在没有合适的演员的情况下,电影编导充当演员,可见早期电影拍摄的不成熟和艰苦。黎北海演庄子,黎民伟反串庄子之妻,严姗姗演一个婢女,一家人愣是组成了一个剧组。这部电影的名字就叫做《庄子试妻》。
这是个很有趣味性的电影。一部片子最吃重的角色,是男主角和女主角。比《庄子试妻》早一些,郑正秋、张石川在上海拍了《难夫难妻》。这是一部讲男女两性婚恋的电影,但女主角还是由男人扮演的。而到了《庄子试妻》,情况稍稍有些改变,虽然吃重的女主角庄子之妻仍然由黎民伟男扮女装来饰演,但如假包换的女人严姗姗,到底也开始参演到不吃重的婢女角色。
在中国,男人们长时期地霸占了女人的舞台。因为按照封建礼教的观念,女人是不能抛头露面的。女人是内人,只能在闺房活动,只能给自己的男人欣赏,为了防止女人走出房门,缠脚也逐渐成为一种趣味。用意很明显——让你走路都不方便,你就不好出去厮混了吧。总而言之,女人演戏,天理不容!
到了民国初年,人妻也悄悄迈出来了,而且不但迈出来了,还迈到了胶片上,化身成为永恒的光影。严姗姗的演出,与其说是一次演出,不如说像一枪信号弹,不经意地一闪,就照亮了整片暗夜。她慢慢地从光影中走了出来,不起眼地,慢慢地,一个定格,微笑,就奠定了她在中国电影中的独特地位。
1913年的初春,严姗姗跟着丈夫和大伯哥,兴兴头头在露天片场忙碌着,她可能根本想不到自己会成为“第一”,会成为一名“女演员”,但当她在摄影机面前,轻倩地一站,这一切,就轻松实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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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明星的八卦,很多人爱看。但把民国女明星的沉沉浮浮,与电影史和民营电影公司的沉浮交织在一起,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不是一本普通的八卦书,尽管女明星的故事实在好看,但作者的旨归却是大的,我在这本书里,看到了女明星表面的光鲜,也看到了她们私底下的心酸。这些心酸,归结到四个字,就是:女性解放。同时,这部《水墨青花,刹那芳华》又何尝不是当今娱乐圈的一面镜子?过去发生的,现在还在发生,正所谓以史为鉴。民国书就应该有这样的气骨!
──读者尤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