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还有比结婚更痛苦的事儿
我不得不承认艾茉莉找的这家酒店不错。全曼谷第二大高楼，站在高入云霄的阳台上就能看到著名的湄南河，蜿蜒的河流从城市的心脏穿过，可我怎么看都像咱的府南河。我要住到成都香格里拉的顶楼，看到的景色也和这里差不多。
这再一次印证了我的理论，城市的面孔大同小异，管你是成都、曼谷还是法国。最大的变化就是身边一群叽叽喳喳的老年团友换成了一个叽叽喳喳的年轻女人艾茉莉。
艾茉莉把行李箱里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挂入衣柜，各种瓶瓶罐罐和口红之类的化妆品摆放进洗手间，窜进窜出忙得不亦乐乎。我则瘫在床上，发呆。
收拾停当，她朝我扔了一个盒子。
“什么？”我问。
“面膜。”
“干什么？”我一头雾水。
“面膜还能干什么。”艾茉莉面对我的愚蠢再次崩溃：“作为女人，不管是去超市买瓶水还是参加晚宴，都要让自己随时随地足够漂亮。”她撕开一张面膜，对镜贴花黄，回头，一张贞子样儿的恐怖白脸对着我：“只有漂亮的女人才能吸引男人，让他们鞍前马后为你效劳。”
我摇头：“我不需要。”
艾茉莉想起了在飞机上，我还没回答她为什么要到曼谷来？
我给艾茉莉讲事情的原委。有一天，易晓天的爸爸去乔建民家里做客，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我，他和乔建民决定来个强强联手、优势联姻。
“女人不都想找个有钱的老公吗？”艾茉莉有点羡慕我。
何况易晓天刚从国外镀金回来，无限的风华正茂、无限的气宇轩昂、无限的光宗耀祖。于是，我穿着这身白富美的行头在美容美发店剪完头发，易晓天开着保时捷到旅行社的门口接我，之后前往香格里拉的包间吃饭……接下来就是这小海鳖一直在车上不停地打电话，约这个约那个，约了一群狐朋狗友晚上去夜总会玩儿，电话里头明显还有女人娇滴滴的声音。你说这都要结婚的人了，未婚妻还坐在他的车上，敢这么明目张胆，还美其名曰让我给他空间和自由！
你说，我能嫁给这样的男人吗？
“然后呢？”艾茉莉听得入了神。
为了逃婚，一张机票飞到了这里。
以上的话句句属实，除了隐瞒，或者有意识地删减了一些细节。我一气之下出走的真正原因，不仅是发现了易晓天是一个花花公子，还因为他压根不想娶我。如果他顾及我的感受，又怎么会当着我的面给乱七八糟的女人打电话，总不能睁只眼闭只眼让我一直等到捉奸在床，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吧。当时的情况是我要下车，易晓天不准。他说我要这样下车，他爸不抽死他才怪。他爸是抽死他还是杀了他不关我的事，但乔建民同样拿着鞭子把我逼回到餐桌边儿，这事儿不用脑子都能想象，于是易晓天建议出外避避风头……我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名义上是送我到泰国来玩几天，实际是为了把不嫁的罪名一股脑儿地推到我的身上。我当时被易晓天气糊涂了，没明白他一肚子的坏水，等我坐在飞机上恍然大悟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刺耳的铃声又响了起来。
艾茉莉和我同时把眼睛转向了孤零零躺在床头边上的爱马仕。
我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打开包，抓出电话，瞬间石化。
乔建民打来的。
我紧张到发抖，电话铃声变得不耐烦起来，仿佛看见，电话那头一张气得脸红心跳的土豪脸。
我按下接听键，小声地喊了一句：“爸。”然后紧紧地闭上了嘴，准备随机应变。
乔建民大吼着说：“乔珊珊，你给我死哪儿去了？”
“我，我……”我瞠目结舌，还没来得及解释，那头又是一阵暴跳如雷的声音：“是不是你妈没教过你什么是教养，什么叫知书达理……你把老子的面子都丢到外人那儿去了……”
脑子里“轰轰轰”全是推土机的声音，教养和知书达理跟嫁不嫁给易晓天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我凝住心神，尽量平静：“易晓天有什么好的，不就一个“归国”小海鳖，根本就配不上我。”
“什么什么！”乔建民大吼：“乔珊珊，你拿拿镜子瞧瞧自己是哪根葱哪根蒜，易晓天他爸能看上你是你八代祖宗烧高香换来的福气。我告诉你，要是你不想结婚，干脆就死在外头别回来！”他继续喊：“还有，你穿的拿的戴的都是你小妈的，别给我搞坏了，你一辈子做牛做马都赔不起……”
我把电话拿到距离耳边一尺之外，直到一阵忙音传来。
“珊珊，别生气了，你爸爸也是为了你好。”乔珊珊安慰我：“你想想嘛，如果易晓天不是个花花公子，你们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不像我们这些小白领，想嫁进豪门都没路儿呢。”
我努力地想对艾茉莉露出点笑容，跟她说没事儿。没有了易晓天，我一样可以找到其他高富帅。她不是说了吗，希望永远是下一个。可是，十几年前乔建民就和我妈离婚了，从一个农民一步一步地做到了现在的建筑包工头。说实话，尽管他的钱不算少，但我从小到大就没用过他的一毛半分，至今我和我妈还住在80平方米的小公寓里，过着和他贫富两极分化的生活。如果不是为了让我嫁给易晓天，怎么可能把我小妈一身豪华奢侈的行头借来撑场面，他甚至连见都不想见我。我恨透了他的现实和势利。
我待在房间里生闷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艾茉莉偷偷地溜了出去。等再进来，手上多了一瓶红酒。
身后还跟着一个服务生，推着一个车尾随她进门。
我怔怔地看着他俩。
服务生对我礼貌一笑，训练有素地忙活起来。
把餐车拆开，变成一张圆桌。铺上洁白干净的桌布，然后放上一道比萨、一道沙拉，一道牛排和炸薯条。最后，摆上一瓶鲜花。
我的肚子“咕噜”一声，从昨天中午一直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吃。
“我猜你都没有吃饭，去餐厅点了一点东西。”艾茉莉一边开红酒，一边对我说，“等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拿了一块比萨，狼吞虎咽几口吞下去。问她：“去哪儿？”
艾茉莉用手朝天花板上一指，说道：“上面。”
64层，莲花酒店最著名的SkyBar（天空酒吧）。酒吧不仅高端奢华上档次，还是很多泰国精英喜欢去的地方，没有之一。
又是艳遇，我皱眉。
“不是我……”艾茉莉倒了一杯红酒，递给我，继续说：“珊珊，我得帮你出口恶气，易晓天太不是人了……”艾茉莉建议我到酒吧找一个无比帅气外加无比有钱的国际友人，和他拍几张亲密照用微信给小海鳖立马发过去。“别以为没男人喜欢你，气死他！”
我一口酒喝下去，看她：“你确信？”
艾茉莉相当肯定地点了点头。
如果没在香格里拉吃上晚餐，至少我也可以在酒吧里泡上超级帅哥。乔建民给我的这身打扮真是太适合不过了。
我和艾茉莉吃完晚饭，服务生上来把桌子撤走。我开始敷面膜、化妆，磨蹭到晚上9点钟。
整装出发。
高入云霄的SkyBar，让人眩晕又让人惆怅。所有衣冠不整的人都被拒之门外，却对我这样衣着华丽的美女毕恭毕敬。
艾茉莉拉着我，径直走到吧台间坐下。这是她的艳遇经验之一，通常围着桌子坐的人几乎都是带伴儿的，只有吧台专为孤家寡人提供。
我趾高气扬地叫来服务生，“把你们这儿最贵的红酒拿来。”
服务生不明白，转眼看艾茉莉。
“懂不懂，最贵的酒。拉菲，有没有？”艾茉莉用英语给对方说，然后转头问我：“一瓶十几万，要不要？”
我拍她的头：“脑子有问题？”
艾茉莉意味深长地笑：“反正也没花你的钱。”
她的意思是怎么看我也不是一个会挣钱的主儿。这钱要不是乔建民的，就是小海鳖的。
今天好像是遇到了一个美妆品牌在这里举行新品发布会，人很多，也非常热闹。艾茉莉敏锐的眼神穿过一个又一个人头，努力想在这些衣冠楚楚的人群里发现猎物。
“喏，珊珊，你看……”突然，艾茉莉凑近我耳朵边儿，说道：“吧台对面，第五个位置坐着的男的，怎么样？”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灯光灰暗，视线模糊，隐约觉得那男的穿着一套笔挺的暗蓝色西服，个子有点高。
“去，你去，邀请他过来喝杯酒。”艾茉莉推我的腰。
我摇头，说实话：“我不懂泰文，英语也不好。”
“这就对了，让他教你。”
“太夸张了吧，这么吵的地方让人家教你学泰语。”
“活该没男人喜欢你，连给帅哥打招呼的技能都欠缺。”艾茉莉一脸鄙视，显然她对除了有钱就是一张白痴大脑的富豪女形象并不感冒，或许是出于妒忌？
正说着，一老外走过来搭讪，艾茉莉立马没工夫搭理我了。
我努力睁大眼睛看对面，他是泰国、马来西亚、越南、香港还是新加坡人？
还是先上个洗手间。
出来，站在盥洗台，对着镜子一边捋头发，一边问这面魔镜：“我是这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吗？”
镜子回答我：“是的，主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易晓天没品位没气质没眼光，失去你是他的惨重损失。”如果不是易晓天还算有点钱，我压根不想买乔建民的账，但这小海鳖居然毫无天理地没有看上我。这种失败，是女人的尊严问题。
有个人走到我的旁边，打开水龙头，洗手。
棕色皮肤的手，干净偎贴的西服，阿玛尼的袖扣……再往上瞧，清爽的平头，英俊的侧面。正是艾茉莉给我点兵点将的那个男人。
仿佛感觉有人在看他，侧头，对我一笑：“Chinese，Japanese？”
我有些尴尬地回笑：“Chinese。”
他抽纸擦手，换了语言频道：“我很喜欢中国。”
“你也是中国人？”成都整天雾气蒙蒙，很难看得到这么明朗如阳光的帅哥，易晓天与他相比确实就是一上不了台面的土海鳖。
“不是。”他摇头：“我是泰国人，但我妈妈是中国人。”
我大脑快速运转，寻思如何说才能让他和我合拍几张……呃，稍微亲密一点的照片。
“我叫Boon。”帅哥把擦干净的手递给我：“你，一个人来旅行？”
我伸出手与他交握，下意识撒谎：“是的，一个人……”
Boon和我一前一后向酒吧露台走去。我一边注意走路的优雅度，一边压抑自己的胆战心惊。他可真够高啊，还健硕，一拦腰就可以把我像小鸡一样拎起来。你想想，我要是跟他拍什么亲密照，万一他以为我对他有意思，对我起了歹心怎么办？他要是想对我怎么样，我大概是跑都跑不掉的吧。
虽然我导游当得不咋地，出行安全知识还是烂熟于心。所有旅行社的出行提示上都有一条，不要轻易和陌生人说话，更不要轻易和陌生人去喝酒。
这么一想，我放慢了脚步，有点犹豫。
Boon回头看我，停下来，微笑着等我。
在国外，绅士是不允许他身边的女人距离他一米之外，这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看他彬彬有礼的微笑，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我赶紧连走几步，靠近了他。
Boon伸手搂住了我的腰。
“干什么？”我一惊，身手敏捷地闪到一边。
Boon指着我10厘米的高跟鞋：“我怕你跌倒。”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了挽回第一次出国的山鸡气质，我把手伸出来给他，牵手的亲密程度在我的底线范围之内。
“不。”Boon摇头，意思是牵手是情侣之间的行为。
什么逻辑，在中国，男女之间牵个手没问题，但女人的胸和腰千万不能碰。到了Boon这里，变成可以搂腰却不能牵手了。
几张木桌一顺溜地摆放在露台上，鲜花和蜡烛萦绕其中，恰到好处的灯光烘托出百分之百的浪漫氛围。真是漂亮，尤其从露台上看曼谷的夜景，灯火辉煌、璀璨无边，和白天大为不同，另有一番味道。
有钱人的生活太不一样了！
可真让我变成有钱人，你说我会觉得幸福吗？
诸如乔建民，易晓天之流，一个为了钱卖掉自己的女儿，一个为了钱娶自己不爱的女人。他们那么有钱了还想让自己变得更有钱，觉得没钱人生就会完蛋，这就是他们追求的幸福生活。像我以及千千万万的草根，必须而且最终的幸福生活也要靠银子，除了抱定努力奋斗+机会主义+利己思想，别无他法。
我问Boon，泰国人觉得幸福是什么样的？
幸福指数，和成功、财富、地位的比例是多少？
Boon对我的问题感到惊讶，没有太多的泰国人会天天思考和讨论成功、财富和地位的问题。“这些不是我们的参照物……”
“你看……”Boon伸出手指着天穹，“那是我们泰国最高的佛塔，我们真正崇拜的是它，每天都有很多泰国人去参拜它，希望给予我们安宁。”Boon停顿一下说：“我们的生活是由微笑、萨瓦迪卡和合十礼组成的”。
除了依旧辉煌的万家灯火，我看不到Boon所指的佛塔。
我当然知道泰国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国度，这个世界的钟表仿佛被拨慢了很多，没有压力、没有紧迫感、没有竞争，大家都不会被谁谁谁的豪车和房子刺激着拼命往前跑。不过话又说回来，坐在一条破旧的船上，和坐在游艇上看海；站在五星级酒店的露台，和在没有阳台的小公寓里的感受……人与人之间的感受肯定是不一样的？世界和世界之间怎么会没有距离？
或许，Boon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瞧他那模样不也是一个泰国的富家公子吗？
不过他有钱没钱和我有什么关系？
易晓天我都没献媚，犯不着天远地远的和他套什么近乎。
“来，来，帮我拍张照。”我站了起来，一只脚深一只脚浅地走到露台的边上，指着曼谷广袤的夜景：“Boon，你要把佛塔也拍下来。”
Boon很配合，一连闪了好几张。可是这么晚了，就算有佛塔也拍不到，只看见我一张喝得水色荡漾的脸。
“来，我们也照一张。”我一把拉过Boon。照片里，Boon露出一口的白牙，巧克力的皮肤和五官俊俏的脸。不错，很有一股明星味儿。
我边发微信边嘀咕：“别以为你有钱就了不得，老娘也不是省油的灯。”
Boon一脸迷惑地看着我，不理解我到底哪根神经出了问题。
发完微信，把杯中的红酒一干而尽，红色的溶液从喉咙流到了胃里，催促我更加的兴奋。
“我想问你一句话？”面对Boon的中规中矩，酒过三巡的我，突然想逗逗他了。
“什么？”Boon问。
“你谈过恋爱没有？”
“这个……”Boon笑了起来，嘴角还露出了一点羞涩。
好吧，可能这个问题涉及他的隐私。我放弃，继续问另外一个：“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Boon简短地吐出几个字：温柔、贤惠。
川妹子向来以泼辣著称，但比起其他成都女孩来说，我看上去就是一脸的贤惠和温柔啊。我给Boon讲起了易晓天，抱怨一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富二代找到我这样的良家妇女是他一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是他睁着两只眼睛装瞎子，被那些妖艳的夜总会女人迷得没有了方向。
“可能，你们之间不适合。”Boon想了想，回答我。
“那，什么样的男人适合我？”
Boon挠头，我的喋喋不休让他有些难以招架了。
什么叫适合不适合，就算身份地位和背景完全不同，如果他爱你，就算你是东施也对你疼爱有加。如果他不爱你，就算你长得倾国倾城一样看不顺眼。
“我就这么叫人讨厌吗？”
“不。”Boon摇头，诚恳地看着我：“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中国女孩。”
小时候因为成绩不好被老师冷落，长大了因为工作成绩不良被老板苛责，还因结婚的问题被乔建民吐了一脸的唾沫……我的眼圈红了：“那为什么从小到大，我就是一个没人爱没人疼的人？”
从这一点来讲，我对Boon心怀感激，只有一个陌生的老外能这么善意地夸奖我。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生活在一个处处遭受打压的环境中，还美其名曰是让你在打压中成长。托了这些打压我的人的福，今时今日的我成为一个自卑的人。还要为自卑的内心扛上一副自负的外壳，这就是中国人通常喜欢说的，虚伪的面具。
我站在高耸入云的SkyBay的露台上，把酒杯向天空高高地举了起来：“易晓天你不是喜欢喝酒吗，为什么我敬你的不喝呢，是不是看不起我啊……”
Boon劝我：“乔珊珊，不要再喝了。”
安徒生的童话里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就可以嫁给白马王子，但在现实中，我就算穿上了乔建民赠予的二手水晶鞋，也没有办法改变一个二货的命运。为什么易晓天一出生就是个有钱人，而我一出生就是个穷女孩，易晓天看不上我就算了，连乔建民对我都是一脸的鄙视和唾弃，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除了爱发点牢骚，我一直就是个循规蹈矩，符合主流社会三观、努力上进想得到众人夸奖的女孩。Boon，你说像我这么好的女孩，为什么没有得到上天的保佑啊？然后，我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一句：“易晓天，你去死！”
葡萄美酒夜光杯，人生得意须尽欢。我捧上酒杯，和Boon干了一杯又一杯。我发现自己找到了一点旅行的意义了——就是和一个与你的生活没什么联系的人胡说八道，过后大家云淡风轻、两两相忘。
再之后的事，我失去了记忆。我忘了怎么告诉Boon房间号，怎么回到酒店房间，又是怎么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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