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之死就是一场历史的“罗生门”
原来,我在某一段时间里也有点倾向于这说或那说,觉得似乎都有道理。但后来,我慢慢地发现,“老舍之死”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就像我们很难相信那三个打捞尸体的人哪一个说的是真的一样,我们也不能轻易地把“老舍之死”的结论下在某一说上。因为“老舍之死”是复杂的,是由复杂的因素导致的,他自身性格的因素、文本中文学形象的因素、政治因素等都有。巴金先生在1984年为话剧《老舍之死》剧作写的一篇序中,说过一段我觉得可以作为我们更深一层理解“老舍之死”的很有启迪的话。他说:“关于老舍同志的死,我的看法是他用自杀抗争,不过这抗争指消极抵抗,并不是勇敢的行为,这里没有勇敢的问题,但是当时确是值得尊敬的行为,也可以说这是受过士可杀不可辱的教育的知识分子‘有骨气’的表现。……老舍同志可能有幻灭,有痛苦,有疑惑……但他最后的心情是悲壮的。没有结论,那个时候也不会作出什么结论。”从中可见,巴金先生的意思是,不能简简单单地把自杀归为勇敢的行为,他特别强调这里没有“勇敢”的问题。他说老舍在抗争的同时,有幻灭,有痛苦,有疑惑,等等,即有很多种因素导致了老舍先生的自杀。
我觉得,如果要做一种对比的话,简单地把它和屈原式挂钩,是有点太过直接了,我倒愿意把“老舍之死”跟王国维之死做个比较。如果从文化类型上来说,二者可能更有可比性。
第一点,二者在自杀方式上可以说都与屈原同例。为什么?投的都是水。王国维于1927年6月2日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鱼藻轩,终年50岁;老舍于1966年8月24日在太平湖投水,享年67岁。两者相隔39年。
第二点,两人死得都很平静,是一种理智性的自杀,而非病态的表现。他们死前都很平静,看不出有任何的异动,没有情绪低落、抑郁或流露出一反常态的神情,这些都没有。而且,王国维还留了一封遗书,就是那句:“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后面还有几句话,但这几句话是很关键的,人们始终在探讨。什么叫“五十之年,只欠一死”?活了50岁,就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世变”的世,是世界的世,不是事情的事。那么这个“世变”是什么?“义无再辱”,这里用的是“再”,那么前面那个“辱”是什么?由此引发的种种困惑,给研究王国维留下了巨大的空间。
老舍先生自杀前,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虽然后来有很多“歌手”在传唱的时候,说在太平湖上漂了很多碎纸片,纸片上写满了字,人们打捞上那些字,发现是毛主席的诗词《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但是,据更多的目击者说,那天湖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你看,不同的“歌手”所演唱的故事内容不一样。我们该相信哪一个呢?
第三点,对于王国维为什么自杀,看法“一直众说纷纭,甚至聚讼不已”。较经典的四个版本是“殉清说”、“悲观哀时说”、“罗振玉逼债说”,还有“殉文化说”。像刚才说老舍之死有三说一样,关于王国维主要有这四说。
第四点,王国维死后,对他的死因有各不相同的说法,对老舍之死同样也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立场和态度,并由此作出不同的猜测和推论,两者的共同点是“罗生门”的模式。大家看过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竹林中》或是黑泽明由此改编成的著名电影《罗生门》吗?它是讲一个男人身负刀伤死在竹林中,为了查明这一案件,讯问了好几个有关人物,每个人都有各不相同的供诉,而每一种供诉则又都不完全可信。那是因为每一个相关人物都莫不想为自己的卑鄙作掩饰,为自己的虚荣作辩护。从这个细节来看王国维之死和“老舍之死”,是不是都有这种“罗生门”的意味?
第五,从王国维留下的遗书来看,“经此世变,义无再辱”,这个“世变”和“再辱”是不是可以用在老舍先生身上?关于“世变”,“文革”对于老舍来说是不是“世变”?如果对老舍先生来说,“文革”是“再辱”,那么在这个“辱”之前有没有“前辱”,“前辱”又是什么?因为在此之前确实发生过一系列的政治运动,老舍先生虽然没有受到牵连,但他可能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他至少看到自己有很多朋友卷进去了,他至少可能也会思考一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运动,或许他给自己划了一个底线,假如说自己碰上这样的运动,要以死抗争,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
第六,王国维在民国以后留辫子,这和老舍在新中国成立以后依然穿洋装,是不是都暗示着要坚守自己原有的理念?我们知道,民国成立以后王国维留起了小辫子,梳着小辫子的国学大师也成为清华园的一道独特风景。而老舍在新中国成立以后,几乎是作家当中唯一一个穿西装的,戴礼帽,拄拐棍,洋派十足。两者在这一点上有共同的象征意味吗?这都是留给我们思考的。
另外,关于老舍先生选择投水自杀的方式,和他作品当中描述的一些人物最后是以投水作为自己生命的结局,有内在联系吗?还有,老舍先生在自杀之前,走出自己的院落,跟自己的小孙女说了一句话:“来,跟爷爷说再见。”这跟哪个剧本一样?——《茶馆》。《茶馆》的最后一幕,王掌柜决定要自杀了,他让家人先走。家人往外走的时候,他把小孙女叫住,说:“叫爷爷再看一眼。”儿媳妇又让小孙女“跟爷爷说再见”。这跟老舍先生临死之前是一样的。老舍先生在1957年年初写《茶馆》时设定的这个情节,是为自己在九年之后的自杀前从家里出走做谶语吗?再看《茶馆》的最后一幕,那三个老人,围着桌子向空中撒纸钱,这个情节印象都很深,对吧?由这个情节,是不是就生出了有些“歌手”关于太平湖面上漂浮着纸片的传唱?如果我们相信有的话,这个纸片就和《茶馆》的最后一幕,便是艺术的真实跟历史的真实完美地契合在一起了。假如是真的,这可是太绝妙的悲剧了!——老舍在《茶馆》当中,营造了一个艺术的悲剧,他自己真实的生命终局,又用死书写了一个史实的悲剧。
关于老舍之死,是一个很大的话题,涉及方方面面,两个小时怎么可能说尽!关于老舍为什么会死,为什么要投太平湖,都是可以独立成章的题目。总之,有一点,我想用法国作家加缪的话作为今天演讲的结语。加缪说:“自杀的行动是在内心中默默酝酿着的,犹如酝酿一部伟大的作品。”不管对于老舍,还是对于王国维,自杀都是他们在深思熟虑中默默酝酿的伟大作品。同时,他们也把这个作品的思想意义留给了“无言”的历史,留给了“有声”的后人。历史是“无言”的,我们是“有声”的,但是“无言”的历史无法呈现历史的答案,“有声”的我们就能给历史做定论吗?
最后,我还是带着疑问。所以,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大家对于历史是有了些清晰的了解呢,还是开始陷入了一场噩梦当中。
(2012年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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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我受了十年的骂,从来不怨恨骂我的人。有时他们骂的不中肯,我反替他们着急。有时他们骂得太过火,反而损害骂者自己的人格,我更替他们不安。如果骂我而使骂者有益,便是我间接于他有恩了,我自然很愿挨骂。
——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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