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视界中的巴赫金丛书·对话中的巴赫金:访谈与笔谈》:
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还有哪些层面尚未被触及呢?巴:首先,就是传记。到目前为止,我们仍然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传记。甚至连传记的写法还没有摸索出来:如何写传记,将什么写进去。我们这儿的传记——那是创作与生平混合而成的某种大杂烩。像任何一位作家那样,创作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此乃一个人,生活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呢——则是另一个人。这两个人(创造者与尘世之人)是如何相安相容于一身的,我们尚不明了。然而,将这二者分解开来,似乎也是需要的,否则,便可以弄到随心所欲的地步。要知道,有人说,拉斯柯尔尼科夫杀死了老太婆——这就意味着,作者,尽管那是在想象之中,也实施了这凶杀。于是,荒唐之说就出来了。也许,陀思妥耶夫斯基真也想象过自己是凶手,否则,他会写不出这部小说来,可是,要知道,这并不是现实行为,为那种行为他可是要去承担法律责任与道德责任的。
艺术家可能想象自己在实施任何一种犯罪、任何一种罪孽,他在职业上也应当这么去做的,如果他想完完全全地把握生活,把握生活的全部因素。但是,并不能认定——即便是以委婉的形式来认定——这就是在生活中对这一行为的实施。伦理上的责任与艺术上的责任——这是不同的东西,不能将它们混同。我觉得,布尔索夫在其著作中并没有自始至终地在这一层上划出相当清晰的界线,虽然这丝毫也不抹杀他那部出色的著作的价值。那部书,毫无疑问,很有价值,读起来令人意趣横生,此外还有宣传意义。生活与创作,是以我们称之为人的个性之深层的那种东西连成一体的。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尽管他不能将一切集于一身。在创作中,这个人——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这么说——是在破坏自己的整一,他善于在另一些人身上来体现自己。将生活与创作割裂开来与混同起来,都是不行的,但有必要将二者区分开来,在它们之间划出界线。
波: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平与创作的研究者总体上应当具备哪些品味呢?巴:首先,这个人不应当去做一个教条主义者。
一个教条主义者,无论他是在哪个领域,宗教的、政治的、或者其他领域——他总是会以自己的方式去曲解陀思妥耶夫斯基,以自己的教条气息去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众所周知,我们现在正在与教条主义展开较量。诚然,对于正确而深刻地理解、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非教条主义是完全必要的。无论如何,不能把陀思妥耶夫斯基解读成一个时髦的作家、以趣味招人喜欢的——那种被更为肤浅而庸俗地理解的以趣味招人喜欢的——作家。这也是一种经常性的妨碍。我认为,像已故的列夫·舍斯托夫这样严肃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者,恰恰是有心把他解读成某种时髦的哲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来也不是那种人。这是与严肃性相抵牾的。这样一种对廉价的趣味性与尖锐性的追求——这一品味,在妨碍着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
波:您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哲学家吗?巴: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可是,我要严格地区分:思想家与哲学家。哲学家——这是学者,这是一门专业,而且哲学——这是一门严谨的科学。在这个意义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一位哲学家,而且对这样的哲学,他甚至是持怀疑、否定态度的。
波:您看,近些年来,在我们这边与在西方,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的兴趣是不是在增长?巴:在我们这边,在苏联,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兴趣在增长,对他的理解在加深。看来,在法国也有这样的情形。那儿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兴趣是巨大的。两家出版社同时在出版我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部书的法译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在那里行销得非常之好。尽管在英国与美国——也许,是我错了——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兴趣在下滑。在德国,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兴趣则并未减弱,也许,反倒在增长呢。
应当指出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领域里见解深刻的著作,在我看来,目前还没有,虽然近些年来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大批量地问世。
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还在未来。他还没有真正地进入人们的生活。目前大家都在力图将他强行塞入独白型小说的框架里,都在寻找整一的世界观,等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力量并不在此。他第一个理解了现代人,第一个明白了:单单一个头脑无法容纳真理,真理只能在未完结的对话之中才得以敞开得以揭示,人与人类是内在地不可完结的。
波:应当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搬上银幕或舞台吗?巴:从宣传的角度来看,是应当去做这事的。毕竟广大群众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还知之甚少。尽管有的影片只是情节性的,但毕竟有人在关注陀思妥耶夫斯基了,也许,还会去通读他的作品呢。但是,通过戏剧与电影来表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是绝对困难的。复调——原本意义上的——实质上则是无法加以表现的。因而,舞台与银幕提供的只是一种世界,并且也只以一种视角在提供。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则是以多种不同视角来展示多重世界。
有一个例子,在法国,有人曾尝试去创作那种应当是并不局限于同一个场地与同一个时间的戏剧,但并不借助于轮流交替,而是以不同世界、不同舞台之同时并存来表现。比这类纯形式探索走得更远的,目前还尚未见到。在这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位最令人棘手的、几乎甚至是不可能通过舞台与银幕而被表现出来的作家。不过,将他的作品拍成影片与编成话剧还是必需的。也许,一千个人当中有一个在看完影片或话剧之后,就想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呢。读完这一部小说,他就会读作家的另一些作品。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