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价值悦读:四条汉子》是一部描写北京市民的小说,它用显微镜去观察琐碎的生活细节和渺小的人生困境,以浓厚的生活气息和淡淡的喜剧效果、切实的人生内涵,凸现了心地善良的城市平民张大民一家人追求平凡的幸福生活的过程。作者以自然主义表现方式,把生活中的无奈还原得非常充分。生老病死、偶然意外、亲人之间的相互伤害……本书还收入了作者另一篇小说:《四条汉子》。
张大民家的房子结构啰唆,像一个掉在地上的汉堡包,捡起来还能吃,只是层次和内容有点儿乱了。第一层是院墙、院门和院子。院墙不高,爬满了牵牛花,有虚假的田园风光,可以骗骗花了眼的人。院门松松垮垮,是拼成一体的两扇旧窗户,钉着几块有弧度的五合板,号码都在,告诉来人它不是一般的木头,它是大礼堂的椅子背儿。推开院门,里面是半米深的大坑,足有4平方米。左边支着油毡棚,摞满了蜂窝煤,右边支着一辆自行车,墙上挂着两辆自行车,自行车旁边还挂着几辫儿紫皮蒜,蒜瓣儿底下搁着一个装满垃圾的油漆桶。张大民家的人管这个填满了的大坑叫--院子。第二层便是厨房了,盖得不规矩,一头宽一头窄,像个酱肘子。这是汉堡包出油的地方。前后窗,左右墙,头顶上,脚底下,全是黑的和黏的,怎么擦也没用。灯泡永远毛茸茸的,吊在电线上,像个长不大也烂不掉的瘪茄子。厨房的门槛不错,有膝盖那么高,水泥很厚,怪怪的像一道水坝。穿过厨房就进了第三层,客厅兼主卧室,10。5平方米,摆着一张双人床和一张单人床,一张三屉桌和一张折叠桌,一个脸盆架和几把折叠凳。后窗不大,朝北,光淡淡的,像照着一间菜窖。最后一层是里屋,6平方米,摆着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双层床,猛一看像进了卧铺车厢一样。墙上没窗户,房顶上有个窗户,白光直着射下来,更像菜窖了。这个多层的汉堡包掉在地上,掉在城市的灰尘里,又难看又牙碜,让人怎么吃它呢!
张大民嚼了一百遍,还是咽不进去。婚前一个月,锅炉工的长子召集了家庭会。大家腿碰腿挤在客厅里,像一堆蒜瓣儿凑成了一颗大头蒜一样。李云芳坐在门口,孤零零的,像大蒜旁边的一粒葱花儿。张大民兄妹五个。弟弟是单数,三民五民。妹妹是双数,二民四民。几个民都不爱说话,话都让最大的民说了。做母亲的也不爱说话,她有病。锅炉工一死她就病了。不是脑子的病,是烧心。当胃病治了多年,还是烧心。她爱喝凉水,有了冰箱就改吃冰块儿了。相框里的锅炉工心情不好,愁眉苦脸地看着他的老婆和一窝孩子们,嘴角撇着,像刚刚骂完了一句脏话似的。李云芳的心情也不好,未来的婆婆咔嚓咔嚓地嚼着冰块儿,让她后脊梁直冒冷气。幸好未来的丈夫令人愉快,耍贫嘴都耍到她的心坎儿和胳肢窝里去,多难的事听着也不难了。
“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结婚了。本来说好再过三个月结婚,可是我等不及了。水不是一下子烧开的,不小心一下子烧开了,也只好灌暖壶了。有些事你们不懂。妈是过来人,妈懂。把开水灌到暖壶里,盖上盖儿就踏实了,沏茶还是洗脚,就随你的便了。明白吗?这是我第一次结婚。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老想我还缺哪几样东西,越想越睡不着。人我是不缺了,在门口坐着呢。我就缺个结婚的地方。有些事你们不懂。妈是过来人,妈懂。结婚跟睡觉根本不是一码事。睡觉哪儿不行?钻到箱子里都能睡。结婚行吗?躺在马路边也能睡。结婚试试?不行。结婚还是应该有一张双人床,有一间摆双人床的房子,还得挂上比较厚的窗帘和门帘,被子和褥子最好也是新的,两个人舒舒服服地钻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结婚了。他们都是这么干的。你们将来也会这么干。等你们这么干的时候就会明白你们的哥哥和嫂子为什么要这么干了。妈,弟弟们,妹妹们,我和云芳要在咱们家里屋结婚。我们找不着别的地方结婚,只好委屈你们在外屋挤一挤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是说不出这句话。现在我把它说出来了。听懂了没有?我们两个人睡里屋,你们五个人睡外屋。这么干你们同意吗?我和云芳没意见,你们要是没意见就这么定了。下午我就可以收拾屋子了。四民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反对我结婚?”
四民嘴唇动了动,不说了。她是护校的走读生,一说话就脸红,在家里也改不了。张大民笑着,东看看西看看,脸皮有城墙那么厚,骨子里却惭愧得不得了,汗都贴着耳朵一股一股地流下来了。
“结婚就结婚呗。这院儿里结婚的多了!说那么多废话干吗?”
二民冷冷地说着,顿了顿,站起来出去了。她在肉联厂下水车间大肠组做清洗工,身上老带着说不清楚的味道,脾气也差些。她一出去,空气立刻不一样了。三民做了个深呼吸,咳嗽了几声,朝左右笑了笑,挪挪屁股,又没有动静了。母亲咽了一口冰,对三民说,老三,你放屁了吗?你哥等你话呢。三民是邮差,在平安里一带给人送信送报纸,在家里烦了也常常冒出一句报--哩,嗓门儿蛮大的。
“三民,你也反对我结婚吗?”
“我不反对。我凭什么反对?”
“你心里有话,我看出来了。”
“不说了。都是自己的事。”
“说吧。你不说我结婚都不踏实。”
“我第一个女朋友要是不吹,我就在你前边了。第二个女朋友要是不吹,还能赶你前边。现在……我什么都不说了。”
“你要有现成的,我先紧着你。”
“哥,你不用客气了。”
“谈几个了?”
“六个。”
“慢慢挑,别着急。”
“急也没用。住哪儿?”
“也别挑花了眼。”
“谁挑上我谁才是老花眼呢!”
“不过挑细点儿对谁也没坏处。”
“哥,我先挑着,您结婚吧。”
母亲说老三,是挑萝卜呢还是挑冬瓜呢?又说老三,给我拿块冰,挑瓷实的,不瓷实不凉。老三给母亲取了一块冰,似笑非笑地钻到里屋去了。李云芳闷头坐着,心想一个个看着挺老实,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五民,我结婚你反对吗?”
五民不吭声,读着破旧的数学课本。五民是家里的知识分子,戴眼镜,穿运动鞋,擦正规的护肤霜,是兄妹中的异类。去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人深沉了不少,今年摩拳擦掌准备再来一次。看他不屑的眼光,结婚似乎是件昆虫界的事情。
“问你呢,你反对我结婚吗?”
“真没意思。我本来不想说话,你逼着我说话。其实你的本意是想堵别人的嘴,不让别人说话。谁有资格反对你结婚?这种问题你应该问爸爸。可惜爸爸死了。我觉得除了你的情敌,没人反对你结婚。你问我根本就是问错了对象。我就说这么多。哥,你别不高兴。你应该占一间房子。我们知道此地有银三百两,你就别啰唆了。我只想知道你让我睡哪儿?”
“是啊,睡哪儿?洗洗都不方便。”
四民跟着嘟囔,脸红得像西红柿。张大民叹了口气,觉得小弟的说法实在有理,废话太多了,应当说点儿实质性的问题了。
“早替你们想好了。我能白白睡不着觉吗?总的原则是少花钱多办事,做到增加一个李云芳,不增加一件新家具。除了东西要摆得合适,我们还得给人留出下脚的地方,屁股撞脑袋是免不了的,都是一家人也就无所谓了。我争取一碗水端平,除了云芳,咱都是一个妈生的,我……”
母亲说你快说,说完完了,我烧心!
“里屋的单门衣柜不动,外屋的双人床和三屉桌搬到里屋。镜子搁在三屉桌上,代替梳妆台用,李云芳对此没有意见。里屋的双层床搬到外屋东北角,三民睡下铺,五民睡上铺。上铺离窗户近离灯也近,读书方便。五民呀,哥是真心为你好,你要明白。里屋的单人床架在外屋的单人床上,变成一个新的双层床,摆在靠门口的西南角,进出方便,在屋里洗不成的可以到小厨房洗。四民,你要心疼姐姐你就睡上铺。二民胖,还要赶肉联厂的早班……”
“我愿意睡上铺,可是,哥,我觉着床都睡满了。你让咱妈睡哪儿呢?”
“箱子!双人床底下有两个箱子,单人床底下有一个箱子,里屋单人床底下还塞着一个箱子,加起来是四个木头箱子。拼起来刚好是一张床,宽九十厘米,长二百厘米,高五十厘米,放在外屋西北角分毫不差。我早就量好了。我真想睡这几个箱子。要不是结婚,要不是非得跟云芳睡一块儿,我真想睡箱……二民,别在厨房嘟囔,进来说。”
“箱子不平,你想硌死妈!”
“用砖头和木头找平。”
“砖都上来了,你就是想硌死妈!”
“嚷嚷什么?我还没往箱子上放东西呢!瞎嚷嚷什么?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妈,您少吃点儿冰,听我说。我不让您睡箱子,我让您睡席梦思。我买一张弹簧垫子搁在箱子上,这能叫睡箱子吗?二民,你说说看,我让咱妈睡席梦思,你心里是不是还硌得慌?你要还硌得慌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跟箱子就没关系了。”
二民不响了。
五民撩开床单,看看床下的箱子,直起腰来,什么也没说。四民也跟着看了看,把手搁在母亲腿上,似乎表示着没法子了,只能这样了。
母亲说瞎花钱,给弄个草垫子吧。
张大民笑着,羞愧地搓了半天手,好像上面打满了肥皂一样。
“妈,咱就席梦思了……咱该摆桌子了。折叠桌直径九十厘米,三民的床和妈的床隔着六十厘米,二民的床离门口只有三十厘米,摆在哪儿呢?告诉你们吧,我把它摆在三张床的接合部,离二民的床更近一些。你们不用看,也别怀疑,我早就画过图了。我把鞋盒子剪成卡片,代表缩小的家具,摆过一百零八遍了。晚上,中间是一块布帘,外边男里边女。白天,把布帘拉开,支上折叠桌,吃饭的吃饭,做功课的做功课,高兴了还可以打打牌。又到了晚上,把折叠桌折起来,把折叠凳也折起来,统统放在门后头去。这样,夜里起来就不会绊倒了,也不会因为绕来绕去踩到尿盆上面了。真的,你们听我的吧!我摆过一百零八遍了。”
“折叠桌放在门后头……门后头的冰箱放哪儿呢?”
五民目光真诚,充满信服与困惑。
“五民,这就牵扯到敏感的问题了。你往这里看。你和三民的双层床摆好以后,到这个地方。那边是里屋的门框。中间的距离是五十五厘米。你知道冰箱的宽度吗?五十五厘米!什么叫活见鬼?这就是活见鬼了!我不把它摆在这个地方都对不起它了。可是冰箱不是五斗柜,它是要出声儿的。过一会儿嗡一下,牌子又老,嗡得越来越勤了。听,又嗡了,还哆嗦!太敏感。你和三民只好委屈一下了。尤其是三民,喜欢头朝外睡,以后不得不脚朝外了。如果他不怕嗡,脚心怕着凉,继续头朝外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我还是建议三民脑袋离冰箱远一点儿。嗡一家伙,你知道什么东西冒出来了。三民,你说是不是?”
里屋没有动静。大家的注意力刚放松,咚一声,三民的脑袋从里屋伸到外屋,脸有点儿白,气有点儿粗,受了辱的样子。他嗓门儿很高,不过没提冰箱,提的是另一件家用电器。
“电视放哪儿?”
张大民愣住了。
“你把三屉桌搬到里屋当梳妆台,我没意见。你把电冰箱搁我脑门子上,我也没意见!可是,三屉桌上的电视放哪儿?放哪儿!”
张大民真的愣住了。他把十八英寸的昆仑牌彩色电视机干干净净地忽略掉了。他在心里朝自己怒喝,比三民的声音还大,放哪儿放哪儿放哪儿哪儿哪儿,满腹回声不绝。
“三民,急什么?不就是嗡一下嘛。”
“……电视放哪儿?”
“我天天拿手抱着它,都解气了吧?”
张大民在切菜板的四个角上紧了四条螺栓,在四条螺栓上拧了四根铁丝,然后在切菜板的四条螺栓和四根铁丝之间摆上了电视机。然后……然后,张大民就把这个黑乎乎的呆头呆脑的东西挂在外屋的房梁上了。
婚礼比较寒酸,但是这台空中电视机成了众人惊喜和赞美的中心。张大民撇开新娘子,站在切菜板底下讲解了半个小时。他一会儿拔掉天线,一会儿拔掉电源线,就像忙着给自己挑选合适的上吊绳似的。
曲终人散,新人入了洞房。终于结婚了。终于把所有人挡在门外,赤条条地爬上只属于两个人的双人床了。张大民跪在床脚,像急等着跑百米,又像刚刚跑完了马拉松,百感交集,眼神儿像做梦一样。李云芳在床头徐徐劈叉,不久便把自身劈开在咫尺之间了。
“大民,你爱我吗?”
“我不爱你,我费这么大劲干吗?”
两个人扎扎实实地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四条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