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这样持枪。那个老人走过来扳着我的手臂,纠正着我端枪的姿势。在老人的指导下,我开始向那些摆动的气球射击。你手不要抖。可是不知为什么,在射击的过程中我的手仍然在抖,那些从我手里射出的子弹只穿透了那块鲜艳的蓝布。来,我做给你看。老人说着从我手里接过气枪,他就那样站着用右手托着气枪开始朝目标射击。在噗噗的气枪声里那块蓝布上的气球一个接一个爆破了。看着他那只在热风里飘动着的空空的衣袖,我们感动惊奇。使我们更加惊奇的是老人单手压子弹的姿势,他把气枪夹在右胳肢窝里,几乎是在我们还没有看清的时候,子弹就已经被他压上了膛。
我们感叹说,真是神枪手。
老人顺手把枪放回原处然后对我们笑了笑说,都玩了五十多年了,各种各样的枪我都用过。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颍河镇竟然还有这样一位神奇老人。他说,想玩得好,你就要真的用枪杀过人。这么说,你打过仗?没有,老人说,但我枪毙过人。枪毙人?对,我枪毙的第一个人名叫沙飞,他是一个很有名的摄影家。鲁迅的遗容照片你们肯定见过,那就是他拍的。他还拍过白求恩。就是白求恩正在做手术的那一张。这让我们感到意外。我们确实见过他所说的那些著名的照片,我们说,他怎么就被枪毙了?
1948年夏天,这个沙飞得了肺结核,住进了石家庄的白求恩和平医院。当时那里有很多日本医生和护士。我不是给你们说过当年他拍过鲁迅的遗容吗?在安葬鲁迅的时候,沙飞听别人说鲁迅是被给他治病的日本医生害死的。他整天就怀疑这个事儿。等他后来住进了石家庄白求恩医院,有几次他就对人说,日本医生当年害死了鲁迅,现在又要害我。他是得了迫害妄想型精神分裂症。1949年的12月,沙飞开枪打死了为他治病的一个日本人。至今我仍然记得,那个医生名叫津泽胜。当时的华北军区政治部军法处,判处沙飞极刑。当时我在华北军政大学政治部保卫处,负责关押沙飞。我不但执行了对沙飞的军法处置,而且是执行枪决的枪手。那是1950年的3月4日,这一点我记得非常清楚,他被枪毙的那一年还未满38岁。在沙飞被关押的时候,我曾经看守过他。因为我在画报上看过他拍摄的照片,所以非常敬重他。他是1937年的老八路,不但拍过鲁迅,拍过白求恩,而且拍过百团大战,拍过聂荣臻将军,可是他却死在了我的枪口下。
夏天的热风从河道里沿着颍河镇的南街拥过来吹拂着老人那只空洞的衣袖。我们没有去询问他那只胳膊的去处。他看着我们说,那是我第一次拿枪对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当枪口对着他的时候,他还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至今让我难忘。等事过之后,我一直在想,那会儿他在想什么呢?是谁给了我双手托起一支枪对准另外一个人的权力?是军事法庭的判决。那么,又是谁给了军事法庭判处一个人极刑的权力?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死于这种判决?那些持枪的手,那些持枪对准自己同类的手都长在谁的身上呢?我们人类创造了文明,又用残酷的极刑来证明文明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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