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伯舟除了是副县长,还有一个更真实的身份——作家。省作协安排一些有实力的中青年作家挂职深人生活,夏伯舟便来到了这个山区的县城,行有车,食有鱼,结交了一批新朋友。县城里庸常的生活到了他眼里,一切都是新鲜活泼的,感觉不错。
县办秘书小余是个文学爱好者,作品没少读,偶尔也小试牛刀。身边来了大作家,无疑是个近水楼台的机遇。这一阵,小余去大山里的佟家沟定点扶贫,隔个十天半月回县里一趟,常到夏伯舟的办公室坐一坐,扯一扯,说些小山村里的趣事,引得夏伯舟好不眼热。夏伯舟说:“哪天我跟你去玩玩。行不行?”小余说:“求之不得呀!您把时间定下来,我让村里做好准备。”夏伯舟E摆手,说:“可别,那叫扰民,没意思。我去,就是你的一个朋友,你千万不能暴露我的副县长身份,大家都随意。不然,我就不去了。”小余想了想说:“就说您是帮我搞电脑的朋友,名正言顺。”夏伯舟说:“只要别露乌纱翅,咋都行。”
这也不算撒谎。一个月前,小余回来说县教育局要求每个中小学都要配置电脑,村里的小学校没辙儿了,请他帮忙想办法,夏伯舟就主动把这事揽了过去。县建设银行的行长是他念大学时的校友,一声令下,五台电脑更新换代,撤下来的都拉去扶了贫。夏伯舟对小余有叮嘱,说我可不图虚名,不然,别的扶贫干部再来找我,可就是猪八戒养孩子——难死猴了。
那天,夏伯舟是坐县里的小汽车去的佟家沟,离村口还有二里地,他就下了车,随候在那里的小余步行进村。夏伯舟对司机说:“晚上六点,你来接我。”
小余在村里混得人缘不错。听说他的朋友来了,村干部、小学校长、房东,还有一些村民都跑了来,嘻嘻哈哈的好不亲热。村委会主任佟大林说:“城里的哥们儿来了,图的是山里的新鲜,走,转转去。”小余问:“午间还回来不?”佟大林说:“随你支派。”小余便在小卖店买了一堆面包饮料火腿肠什么的,几个人抢着分提在手上。
一路行走,一路说笑,家长里短,荤荤素素,想到哪里说哪里,全无顾忌。在林子一隅,佟大林只说去撒尿,再露面时手里竟多了支双筒猎枪。夏伯舟惊异,说你们这里还许打猎呀?佟大林挤挤眼,说啥许不许,城里的官还不许腐败呢,玩玩呗。
几人在山上玩得挺高兴,打了一只野兔、三只野鸡,有一只还倒在夏伯舟的枪下。佟大林说,要是命好,再撞到咱枪口一只野猪或狍子,更美了。太阳压了西山时,几个人回到佟大林的家,猎物往锅台上一扔,几个女人便忙起来。
擦了脸洗过手,在等着开饭的时间,小余打开电视机,拿遥控器顺着频道一路选下去,正巧见一家电视台正播一部根据夏伯舟写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便停下了,说就看这个,写咱乡下的,老有意思了。没想那几人看了一会儿,便挖苦起来,说这作家,闭着眼睛吃荆条拉粪箕子——瞎编,乡下人要这么过日子,得喝西北风去。心里还有些得意的夏伯舟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忙说换台换台,挑好看的。
一大盆鸡兔乱炖端上来,几大碗烈性烧酒斟下去,碰杯,喝酒,不讲斯文,豪情万丈。席问,佟大林还叫把村里几个能喝会讲的找来,南山打狼、北山擒虎、谁谁谁偷了小姨子、谁谁谁扒了叔伯嫂子的裤子、四大红、四大绿、四大埋汰、四大窝囊,谈兴是风,酒力是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彼此间放声地笑,大口地喝。转眼间,几瓶酒已罄尽。
谁也没注意窗外的夜幕已降下来,谁也没听到院门外汽车的轰响。及至司机推门进来,叫了声县长,热火朝天的酒席陡然就静了下来,就好像一团烈火猛然被冷水浇灭。佟大林将擎在手里的酒碗放在桌上,红着眼睛怔怔地问,你……你是县长?夏伯舟忙端酒赔笑说:“今儿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朋友,喝酒,喝酒。”又问司机,“你怎么找这儿来了?”司机说:“我在村外等了一阵……”
酒却再难喝得欢畅,也没人再讲笑话,有两人只说上厕所,便再没见回来。一桌酒席礼貌而冷清地收场。
三天后,小余再回县政府,见了夏伯舟就说:“夏县长,我回来了。”
夏伯舟没太在意,说:“回来好,也该歇几天了。哪天再回去?”
小余蔫头蔫脑地说:“就不回去了。”
夏伯舟一怔,问:“怎么个意思?”
小余嘟哝说:“那天的事,村里人挺生气,说我没把他们当朋友……”
夏伯舟心里堵了一下,说:“是不是他们想多了?要不这样,哪天我跟你再去佟家沟,我请罪,我解释。”
小余摇头说:“只怕越描越黑。他们说,佟家沟穷得起,可傻不起……”
夏伯舟无言了。那一刻,作为作家的他似乎明白了许多,却又越想越难得要领了。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