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运2008
在白云路的取票点拿到回家的火车票时,春运已经告急。湖南的雪灾压断了铁路的电缆,广州火车站前的广场上,人流开始滞留不退。跟每一个归家心切的人一样,胡锋也觉得,过几天铁路一通,春运就会像往年那样运转,虽然挤,但回家总是可以的。况且,他的票已经拿在手里了。
慢慢情况开始有变。在报社电梯里遇见跑春运的同事,胡锋才知道,报社为了跑春运已经增加记者人手。“路一直不通,广场上人越来越多,堵着动不了,进去了就出不来!”小陈是跑铁路线的记者,每年春运就是他的“爆炸期”,而今年似乎特别难熬。胡锋没跟他说,自己的火车票买的是一周后。一周后肯定已经缓解了,他想。
晚上给父母打电话,胡锋让母亲放心,他说,一周后就到家。母亲说,株洲老家最近很冷,让他多带厚衣服回来。回到租住的单身公寓,打开电视,陈sir正在呼吁“留在广州过年”。电视台直播的镜头架在一座可以俯望站前广场的大楼上,天开始下雨,雨伞一朵朵绽开,伞底,农民工的脸色焦灼。胡锋发现,记者开始被挡在人群之外。出现在镜头里的受访民工,都是刚刚到达火车站,准备在这里彻夜等待的人。
消息开始变坏。自己供职的报社辟出专版关注雪灾造成的春运僵化,站前广场上的滞留人数据说已达十万以上。“我有票,可是进不了站。检票口都封闭了,有时候会突然开闸放人进去,看你的运气吧。我们决定在这里等。”一个湖北籍民工在报纸上留下了自己的春运宣言。更多的数据让人震惊:一个四川籍的家庭,在广场上等待进站,3天,只前进了100米。
胡锋对自己有信心,他决定只带一个背包,轻装上阵,赶上回家的火车。他是晚上7点的票,早上起来吃完早餐就出发了。从地铁口出来,已是人山人海,警察拉起铁马围成的栅栏,用扩音器反复高喊:只可以进,不可以出。只可以进,不可以出。扩音器后的面孔年轻生涩,跟蹲守在广场上彻夜等待的民工一样疲惫。
挤,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胡锋到达了检票口外围。这里早已封闭,只能等。他拉下左手的袖子看了下时间,才11点。从背包里拿出小折叠凳,胡锋蹲守在栏杆外。快到饭点,周围的民工家庭开始拿出自备的干粮,也有人在兜售方便面,10块一盒。
从中午到天黑,这是胡锋经历过最漫长的一个白天。等待的人群中很少有人攀谈聊天,人们似乎都在为晚上可能的进站积蓄体力。快天黑时开始下雨,气温降得很低,胡锋的抓绒衫、冲锋衣、登山鞋保住了他的温暖,甚至他的膳魔师保温杯里,还能倒出滚烫的开水,他给小陈发短信:“我准备坐7点的火车回家。”小陈没回短信,直接打来了电话:“别去火车站,你一定进不了站。”电话那头是同事的关切和警告。
7点过了,进站的闸没有开过。车票有有效期,只要能进到站,他想。9点了,还是没有开闸。又冷又困,他抱着背包在塑料凳上睡着了。梦中突然一阵喧哗,他被人推搡着倒地,睁开眼,千军万马嘶喊着朝打开的铁闸奔去。他想起来,却被不停地踩到、推倒,等爬起来时,铁闸已经关上了。短暂的几分钟,就像从没有打开过。夜色中“广州站”三个红色的字,就像大型船尾即将沉没的灯火。
父亲来访
父亲突然造访。裴雯接到电话的时候,父亲说,他已经在从深圳到广州的大巴车上。匆匆挂断电话后,裴雯收拾出门,赶去汽车站接父亲。开车时,她忍不住有点责怪父亲没打招呼就突然上门。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何伟——她的丈夫。婚后,何伟和父亲相处的机会寥寥。何伟虽没有明确表示过不欢迎她的家人,但也没有表示过欢迎。再想到刚刚入托的儿子,家里的忙乱和无序,裴雯就更加埋怨父亲。
父亲退休好几年了。退休后,他似乎突然找到了旅游的爱好,还参加了老年骑游队,经常在家附近短途骑摩托车旅游。这次走得远,坐火车一路向南,跟老年朋友们结伴来深圳,他决定来看望女儿和外孙。为此,他的行李比别人重多了,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土特产,还给女婿准备了几条烟。
汽车站的汹涌人潮里,拎着腊肉、扛着行李的父亲是一个矮小的身影。人流穿梭,父亲有点茫然但欣喜地望着远方。他麻利地把行李放进车后厢,并提出可以由他来开车,裴雯可以休息。父亲的要求是合理的,他是有40年车龄的老司机了,退休前一直在运输公司工作。裴雯断然拒绝了,“路况你不熟悉,车又多又急,还是我来吧”。
父女俩一起返回裴雯在番禺的房子,父亲像孩子般好奇地看着沿路的风景,也像孩子般不太敢跟一脸烦躁的裴雯搭讪。车厢静寂。裴雯突然想,要是妈妈也一起来,估计会好得多。妈妈更知道跟自己聊什么,而且,妈妈更帮得上忙。
晚饭在家附近一家馆子里,何伟说要给父亲接风,点了两瓶啤酒。杯盏狼藉间,是何伟点的各种海鲜,说要给难得吃到新鲜海产的父亲尝尝鲜。裴雯看着两个男人你一杯我一杯喝着,突然觉得疲惫。
一年前,何伟的业绩开始下滑,公司内部斗争让他败下阵来,收入少了后,他的怨气越来越大,开始拿裴雯和孩子撒气。争吵是家常便饭,动手更不新鲜。裴雯知道事业的受挫让他心情郁闷,但最近越来越发现,其实这只是导火索,两人之间早有问题。何伟开始翻旧账,指责她永远煲不好汤、指责她没有陪何伟家人去上香、指责她对待孩子太溺爱……她不想父亲知道这些。这也是她为什么对父亲突如其来的造访如此烦躁不安。
何伟出去接电话,父亲的目光追随着他,之后看看裴雯,没有说话。
回家路上,去婆婆家接了儿子,回家把孩子的小床收拾收拾给父亲暂住。儿子大声问:“为什么外公要睡我的床?为什么我不能睡我自己的床?”父亲笑眯眯答:“外公跟你换床,你可以回安庆睡外公的床!比你的床大哦!”儿子似乎没听懂父亲的话,扭身走掉。
第二天一大早,裴雯起床时,父亲已经坐在餐厅的椅子上。等裴雯在他对面坐下时,他说:“我下午走吧。一会儿我打个车去车站。”“你昨天才来啊!”“你妈叫我回去。”“那你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啊!”“没关系,以后机会多得很!”父亲不再做声。
裴雯却压不下一肚子的火,继续冲父亲嚷嚷,手臂在空气中挥舞着,比画着自己的美满生活。父亲突然抬头:“小雯,不要让自己委屈。实在不行,你回家我和你妈都能帮忙照顾。”
裴雯突然哽住了,她用力编造的谎言,在父亲眼里根本千疮百孔。亲人间对彼此生活的洞悉,有时候透彻得让人害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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