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猛子和三个小子被带到车站治安室分开问讯。查过证件听完陈述,中年警察看着额头流血的许猛子,说你是刚脱下军装的人,受过部队教育,咋在公共场所打架闹事?差点把人的胳膊拧断啦!许猛子不服气,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满口喷粪,骂我穿黄狗皮,还先动手,我当然要还击啦。警察皱起眉头,挥挥手说算啦,以后凡事忍着点,穿军装和不穿军装不一样呢,哪能和那些街娃一般见识?许猛子不服气,说穿不穿军装无所谓,城市又不是他们家盖的,他们来得,我也来得。
从治安室出来,到乐至的车票早卖完了,许猛子买了第二天早晨的票.拎着麻袋提包走到大街上。举目张望,满街尽是人来车往。还有大半天加一个夜晚,去哪里消磨时间呢?更重要的是,晚上在哪里落脚?
他不想去找查四龙。四龙住在陆颖虹父母家,据说六七口人挤在一个大杂院的两间半老平房里,打个喷嚏放个屁都惊动全家。查四龙和猛子同年结的婚,二兰都怀第二胎了,陆颖虹的肚子还是干瘪瘪的,不晓得是不是房子住得挤的过,晚上亲热怕弄出响动来,咋坐得起胎?再者说,人都讲成都人爱假打,说得闹热,吃得淡白。客人来家里,热情万丈地留吃饭,左等右等却不烧火,实在拖不过了,煮碗稀饭炒盘窝笋叶子出来,还自夸香得不得了。陆颖虹倒不是啬家子,但和她家人住在一起,终究不自在。
猛子也不想去住旅馆。一晚上一二十块,一路上担惊受怕躲查票,省下的钱花掉四分之一多,实在有些舍不得。父亲要看病,过一段二兰要坐月子,一家人称盐打油,样样都要花钱。满打满算,自己身上七百五十三块钱,几下折腾光了,再有个啥事就没办法了。
打定主意,看看晌午过了,猛子找家街边小店吃了一碗面,提着行李慢慢往火车站走。到了广场上花坛边,放下麻袋提包,从裤兜里掏出小半包揉得皱巴巴的纸烟,抽出一只叼在嘴上,划火柴点燃,美喃?还不快点走!许猛子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熄,站起转身一看,眼睛嘴巴一下子张大了。
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子,背上背两床新棉絮,手里提一个硕大的红蓝白相间的编织袋,神色匆匆朝花坛这边走。远处站着一个肩上挂只美吸一口,徐徐吐出烟雾,在麻袋上坐下来。
这也许是自己掏钱买的最后一包烟了,一角五分钱的黄金叶,还剩五六支。往后,怕是要跟和尚湾的人一样,抽叶子烟或水烟丝了。许猛子的爷爷和父亲都抽烟,爷爷活到五十九岁,得肺气肿死了,那年猛子只有九岁。前些年父亲许石匠也得了肺气肿,一到冬天就咳咳吭吭,憋得脸青面黑出不来气,逼得戒了烟。但是没用,现在父亲成天躺在床上,被窝里放个烘笼还喊冷,下床解一次溲,喘得像拉风箱。许猛子找在师医院当药剂师的老乡凌胖娃要过几次药,带回去很快就吃完了,这次走时忙忙慌慌,没想起来办这件事。但即使办,也只有涎着脸再去求凌胖娃。家有一千一万,顶不住一个药罐,何况他许猛子只是个大头兵,第一年每月六块钱津贴,干到第八年,也才涨到十五六块,哪里供得起父亲长年累月每天三次药?
父亲也到了五十九岁的坎上,不晓得熬不熬得过去。不满花甲过世,上不了许家香盒,享受不到后代儿孙的香火祭拜,是老辈人最大的遗憾。无论如何,也要让父亲挺过这个冬天。明年农历六月初三,父亲就满六十岁了,能到那一天,把亲戚们请来,给父亲做个生,坐两三桌,也算他这个当大儿子的尽了孝心,了老人一个心愿.再到落气那天,父亲也该闭得上眼睛了。
又想到二兰和娃娃。小晴已经三岁了,到处乱跑,再不用占大人的手,母亲可以做些家务和手面子活路。二兰怀第二胎算超生,肯定要遭罚款,据说至少罚二百元,身上这点钱确实不敢乱用。要是生个男娃,罚三百也认了。但万一是妹崽呢?以后还生不生?再生就不止罚两百三百元,而是罚八百一千了。不生就成了断尾巴牛,像师傅朱和尚,秀英嫁到成都平原上,老两口成了孤人,不但被人看笑神,老来肯定凄惨。农村人年纪大了,病病哀哀,能吃不能做,哪个为你端茶递水?哪个给你挑水煮饭?哪来称盐打油的钱?看看和尚湾的五保户罗庆丰,活得不如一条狗,只是吊着半条命而已。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一个人在花坛后边吼,说东看西看做啥子黄挎包的瘦小男人,右手指间夹根香烟,皱起眉头看她。女子看一眼男人,低头加快脚步。
许猛子冲口喊了声秀英,女子闻声扭过头,瞬时眼睛一亮,惊喜地叫声猛子哥,快步走过来,放下编织袋,说你咋个在这里?猛子说我复员啦,回家去呀,你这是?看看那小伙子,打住了。那人正目光警觉地看他。
秀英抬手撩撩发丝,说我回了一趟老家,爸爸过六十岁生。许猛子哎呀一声,拍拍脑壳,说我这一段忙昏了,忘了师傅冬月十七生,就是前天嘛,我正在火车上。秀英露出好看的笑容,说你不在嘛……仔细看看猛子额头,说这么大一个包啊?碰的呀?猛子笑笑,含混地嗯了一声,说你们从河边坐汽车到简阳,再赶火车回成都啊?秀英点头说是,你也这样走啊?许猛子说我坐长途汽车到河边镇,又问师傅师娘都好吧?
秀英眼罔有些红了,低头抠着手指甲。她双手黑瘦粗糙,指关节肿大,指甲缝里有污垢,一看就是天天干活的人。默一下,她抬起脑壳看着他,说猛子哥,你回来了,请你照顾一下我爸爸和妈,他们遭孽。
她声音哽咽了,眼睛里盈满泪水,抬手擦一把,脑壳扭向一边,说你做点好事,我下辈子变牛变马报答你……
许猛子刚说声莫要那样讲,该当的,就听秀英哭出了声。只见她浑身颤抖着,弯腰提起编织袋,说声我走啦,低着头快步走去。那小伙子已出了广场,正要穿过马路朝公共汽车站走。
许猛子下意识地跨出两步,垂手站住了。怔怔地看着秀英穿过广场外马路,顺着街边往西走,街上人来车往,很快就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他心里很痛,也很愤怒,双手下意识地握成拳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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