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达当代京味儿长篇小说扛鼎之作!画坛现状聚焦,当下世象写真!
《画虫儿》是著名京味儿作家刘一达继《人虫儿》之后长篇力作。人物栩栩如生,语言风趣老到,京味儿实足,底蕴丰厚,堪称当代京味儿经典。作者用一个故事为线索.草蛇灰线的勾画出一只“画虫儿”传奇人生的微鸿侧影。
冯爷,他的大号响。响遍了京城的书画圈儿。他的大号,像是带响儿的
麻雷子,京城玩字画儿的主儿,说不认识冯爷,那您的身子就会矮下去多半
截。以冯爷的心气儿和做派,这话还把他给说小了。照他的意思,不知道他
的名号,干脆说,那叫不懂得什么是玩字画儿。
他就这么大的范儿
①
!冯爷,京城有名的“画虫儿”,甭我多说了,想
想吧,麻雷子点着之后有多大的响动,您就知道“画虫儿”冯爷的能量有多
大了。
冯爷,姓冯,名远泽,名字之外,还有号,叫拙识。现如今中国人起名
谁还另起一个号呀?老祖宗为显风雅倒有这个传统,但辛亥革命以后,中国
人一来二去的早把这个传统给折腾没了。名字就是名字,单立一个号,
啰嗦。
但冯爷是个例外,别人有字没号他不管,他得有号。他是爷,又是玩字
画儿的,不预备一个号,不但对不起老祖宗传下来的文化,也对不住他的身
份。甭管是填表登记,还是签到署名,凡有自报“家门”的时候,他必要在
姓名之外,加上自己的号。
为这事儿,他跟派出所管户籍的民警打了一架。那年换发身份证,登记
姓名的时候,他又把自己的号写上了。
民警说,身份证只能写一个名字。他急了:“法律上有这规定吗?拿出
来我瞧瞧。”
①范儿——本是戏曲术语,指技术上的规范或法门,后来用于北京土话,即派
头大、架子大的意思。
民警被他的高音大嗓弄得没了脾气。他再添两张嘴也说不过冯爷,最后
只好妥协,在他的身份证印上了“冯远泽·拙识”。
这五个字看上去不伦不类,倒是让人眼晕。冯爷可不管您的眼睛累不
累,只要他看着顺眼就得。
拙识,冯爷的这个号有讲儿。听着是“远见卓识”后面那俩字的音,写
出来却是笨拙的拙。冯爷那么智慧的人,怎么能跟笨拙挂起钩来呢?这自然
让人想到了“大智若愚”这个成语。
算您猜对了,冯爷要的就是这学问。拙识,其实就是卓识,明说出来,
那多俗呀,卓识也好,拙识也罢,都离不开眼神。识嘛,没眼神,怎么识?
冯爷在名字之外,起这么一个号,就是为了告诉人们,他这位爷是靠眼神来
支撑门面的。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门儿。冯爷知道眼睛是他的命根子,没了眼睛,他也
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但老天爷似乎有意跟他逗着玩儿,偏偏让他长了一对
“阴阳眼”。
什么叫“阴阳眼”呢?说白喽就是左眼大右眼小,按相书上的说法,
大的属阳,小的属阴。大眼瞪起来像核桃,小眼瞪起来像绿豆,这样一对眼
睛嵌在冯爷铜盘似的胖脸上,似乎有点儿不大般配。他的鼻梁很高很直,山
根像座小山,小山之上,有两个凹进去的小洞,如同两口深井,核桃眼在深
井里像是夏夜天幕上的明月,绿豆眼如同冬夜里的寒星。假如没有眼眶下面
耷拉下来的眼袋,这一阴一阳的眼睛倒也让人觉得挺好玩儿。但是岁月不饶
人,过了五十岁,冯爷脸上的眼袋变得越来越沉重了,看上去像两个被云遮
住的月牙儿。
冯爷别笑,一笑,脸上的囊肉就会跟着他的笑声抖动起来,“星星”
就会被“月亮”给吞了,只露出那两口深井。想想吧,那副尊容是不是有点
儿瘆人?当然,冯爷笑的时候不多,即便是笑,他也只是干不嗞咧地咧咧肥
厚的嘴唇,把那点儿笑意由翘起来的嘴角逗弄出来,眼神依然闪烁不定。平
时,深井波平如镜,只有看到字画的时候,“月亮”和“星星”才会不约而
同地放出光来。
京城玩字画的“虫儿”,几乎都熟悉冯爷的这对“阴阳眼”。这对眼睛
像是辨别字画真伪的“准星”,再逼真的假画,让冯爷的这对眼睛一扫,也
得破相。人们拿着画儿找冯爷“量活”,就怕脸上深井里的“月亮”和“星
星”打架,只要这一阴一阳俩眼睛犯了别扭,您花多少钱买的字画也如同一
张废纸。自然,一幅画儿是真是假,不会从冯爷的嘴里说出来。他不用言
语,只要看他这对眼睛流露出来的是什么眼神,您大概其也就心里有数了。
老北京古玩行有手里握着一个物件吃不准,求明白人掌眼一说。什么叫
掌眼,甭多解释,您一见冯爷用那对“阴阳眼”瞧字画的神情,心里就明白
个七八分了。
有一次,梁三花了两千块钱,从潘家园一个河南老农手里,淘换到一幅
文徵明的山水立轴。那会儿梁三在京城玩字画刚入道,还算是个雏儿。收这
幅画儿的时候,他是热手抓凉馒头,赶到这幅画儿真到了他的手里,心里却
打起了鼓。
他回家翻了两天书,只知道文徵明是明代的画家,究竟这画儿是不是他
的真迹,他却吃不准。颠算来颠算去,他想到了冯爷的眼睛。
为了让冯爷替他掌眼,梁三咬了两天牙,在东三环的“顺峰”,请冯爷
吃了顿海鲜。
冯爷不客气,既然梁三说出这个请字,他就不能让梁三忒小气。爷嘛,
该摆谱儿的时候就得摆谱儿。他点了龙虾和鲍鱼。这顿饭让梁三花了五千多
块,事后,心疼了半年多。
“姥姥的,这位爷真敢开牙,一顿饭吃了我几张名画儿,谁能想到他会
宰我一头呀!”梁三心里骂冯爷,嘴上却不敢说出什么。这种事儿,胳膊折
了得往袖口里揣。他是自己找上门的,即便是冯爷带着大铡刀来,他也得
认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时梁三在潘家园买这幅画儿时,那老农开价是两
万。两万块钱愣让他给杀到两千块,他这一刀切得也够狠的。当然,如果是
真迹,这幅画儿拿到拍卖市场少说也值两百万,请冯爷吃顿饭算什么?想到
这儿,他心里又坟地改菜园子,拉平了。自然,冯爷没白吃梁三这顿饭,他
的眼睛给梁三上了一课。
“文徵明,文壁,这可是明中期的大家,画儿带着呢?”席面上的龙虾
和鲍鱼吃得差不多了,冯爷打了个饱嗝,揉了揉鼓起来的肚皮,左边的大眼
眯成一道缝,右边的小眼向上翻了翻,一边儿剔着牙,一边儿从牙缝里冒出
这么一句。
“带来了。”梁三心说,我不把画儿带来,请你这顿海鲜那不是白饶吗?
“带来,就拿出来展展吧。”冯爷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
“得,您上眼。”梁三把立轴展开,让冯爷过目。
冯爷脸上深井里的“月亮”倏地亮了一下,“星星”随之也闪了光,
“月亮”大约凝视了十几秒钟,轻轻地噏上,“星星”眨了眨,也跟着闭
了闭,但突然又睁开,射出一道犀利的寒光,像一把利刃直刺这幅画儿的纸
背,那道光在画面上上下下扫了两个来回,停了停,刷的一下目光收回,轻
轻关闭,这时“月亮”从云缝里跳了出来,深井随之泛起几个波纹,鼻梁向
上耸了耸,嘴角挤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收好吧。”冯爷朝梁三摆了摆手。
梁三已然从冯爷的眼睛里看出几分不妙,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他把画
轴卷起来,大着胆子问道:“冯爷,您觉得这幅画儿品相如何?”
冯爷心里骂道:这小子真是个棒槌,品相如何?难道你没从我的眼神里
看出答案吗?什么眼力呀,还玩字画呢?
他真想上去赏梁三一个大耳帖子,但是他右边的小眼扫见了席面上嚼剩
下的龙虾壳,想到了梁三破费的五千块钱,不能不给他留着点儿面子。
“这画儿是从哪儿淘换的?”冯爷沉了一下,问道。
“是从我舅舅那儿得到的。老爷子八十多了,腿脚不利落,刚搬的家。
您知道我姥爷的爸爸在内务府当过总管,家里藏着不少字画,这些字画都传
到我舅舅手里了。正赶上老爷子住的那个小院拆迁,我帮他搬家,整理东
西,他觉得我帮了他的大忙,在他的藏画里挑了这幅给了我。”梁三把想了
两天编出来的瞎话当真话说出来。
这话要是换个人听,十有八九得当真,因为梁三确实有个舅舅。
这个舅舅姓金,叫金成仁,在旗,是老北京,八十多岁了,肚子里有
点儿文墨。梁三本来跟这位舅舅没什么来往,他母亲去世后,这门亲戚之间
的走动就更少了,但是,由打他把经营了十几年的小饭馆给盘出去,一门心
思玩字画以后,他接触了不少“画虫儿”,在一块儿“盘道”的时候,这个
说自己是谁谁的后人,那个说自己是某某的亲戚,抬出来的都是大名头,一
个个都有家传渊源,有根儿有蔓儿,而他的老爹大字不识一个,在老北京是
拉洋车的,解放后,入了运输公司,当了一辈子装卸工,跟字画一点儿不沾
边。
一来二去的,梁三想到了这位在旗的舅舅。金成仁老实巴交,又上了岁
数,平时很少出门,拿他说事不会有什么闪失。于是,他编排出他舅舅是内
务府的总管,家里藏着许多名画儿的故事来,但是,跟几位“画虫儿”一盘
道,“画虫儿”里有懂眼的人,一算他舅舅的岁数,跟宫里的内务府对不上
茬儿了。他舅舅八十二岁,应该是一九二几年生人,那会儿已然是民国了,
皇上都没了,上哪儿去找内务府总管去?梁三抖了个机灵,把内务府总管安
在了他姥爷的爸爸头上,反正也没有人去查他们家的家谱,别说是内务府总
管了,他说他姥爷的爸爸是皇上,也不会有人去深究。
他以为冯爷不知道他的家底儿,所以为了“印证”这幅古画儿的出处是
承传有序,又抬出了他的舅舅。
但是,兔子乱蹦不长眼,撞在枪口上了。偏偏冯爷认识金成仁,而且金
成仁跟冯爷的父亲冯子卿还挺熟。他知道金成仁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员,虽说
毛笔字写得不错,平时舞文弄墨,但他的字有书没法,有肉没骨头,拿不出
手。自然,老爷子压根儿也没有要当书法家的心气儿,虽说祖上留下来不少
字画,但到他爸爸那辈儿,就折腾没了,到他这儿,家里并没有什么字画。
妈的,这兔崽子又跟我这儿编故事呢。冯爷知道梁三平时说话满嘴跑舌
头,十句话里有九句是掺着水的,本想臊他两句,但那只绿豆眼又扫到了桌
面上的龙虾壳,他不言语了。
“噢,是金先生手里的玩意儿。”冯爷的右眼皮翻了翻,左眼淘气地眨
了两下。
“对,是我舅舅给我的。”梁三一本正经地说。
“哈哈,你舅舅什么时候去潘家园了?”冯爷突然冷笑起来。
梁三立马儿吃了一惊:“潘家园?”
“是呀,这画儿不是他从潘家园旧货摊儿上买的吗?”冯爷脸上的深井
顿起波澜,小眼闪了一下。
梁三觉得那只小眼的眸子冒出一道贼光,像是泛着红光的小火炭,他被
这小火炭烫了一下,后脊梁沟不由得直冒冷汗。
“不会吧。这是他祖辈上传下来的物件,怎么会从潘家园的小摊儿上
买的呢?”梁三拧了拧眉毛,说道,“冯爷,您是不是刚才只扫了两眼没瞧
准?用不用再过过眼?”
“这东西还用我再浪费眼睛吗?跟你说,我闭着眼都知道它的出处。”
冯爷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您……冯爷,这,您可就……”梁三本想说冯爷把话说大啦,但他抬
起脑袋,拿眼瞄着冯爷的时候,目光又被那“小火炭”烫了一下,他不由自
主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可就什么呀你?”冯爷的嘴角掠过一丝冷冷的笑意,说道,“你呀,
棒槌一个知道吗?别拿你舅舅说事儿。跟你这么说吧,他们家桌子上摆着的
是什么茶壶我都知道,他们家的西墙挂着一幅关山月画的四平尺的梅花,是
我送给他的,不信你现在打电话就问。还什么内务府的总管,你蒙别人行,
蒙我,算你没长眼。你舅舅金成仁跟我父亲是至交,人家做了一辈子学问,
是老实巴交的规矩人,往后,别拿老爷子当幌子去蒙事儿,知道吗!”
这几句话一下把梁三给撅在那儿了。“这……”他张口结舌,一时无
言以对。
冯爷把那只小眼闭上,微微睁开那只大眼,瞥了一下梁三道:“你不
是想玩字画吗?我先考考你,明中期的山水画以‘吴派’为代表,‘吴门四
家’你知道不知道?”
梁三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吴门四家’?吴?是不是吴……那
什么,是姓吴的这一门的四个画家呀?”
冯爷忍不住乐了,他连骂带挖苦地说道:“你呀,说你是棒槌,你跟我睖
睖眼珠子,你他妈狗屁不懂知道吗?‘吴门’就是姓吴的?玩儿去吧你!”
“怎么着?我说错了?”梁三咧了咧嘴。
“跟我在一块儿,你长学问去吧。‘吴门’是什么?就是‘吴派’,
呀!‘吴’指的是苏州地区,古代这一带属吴国。‘吴门四家’是四位大
名头的画家。哪四位?沈周、文徵明、唐寅和仇英,这四位大名头的山水画
家,画得各有特点,但是假的也多。”
梁三缩了缩舌头,咽了一口气道:“嗐,他们四位呀!您要是直接说
沈周、唐寅不得了吗?唐寅,唐伯虎,谁不认识呀!那是‘江南第一风流才
子’。唐伯虎点秋香,拍成电影了,我小时候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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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品的是味儿/ 001
品的是味儿 / 001
第一章 / 001
第二章 / 010
第三章 / 020
第四章 / 031
第五章 / 040
第六章 / 048
第七章 / 059
第八章 / 066
第九章 / 075
第十章 / 084
第十一章 / 090
第十二章 / 100
第十三章 / 107
第十四章 / 118
第十五章 / 129
第十六章 / 139
第十七章 / 150
第十八章 / 157
第十九章 / 166
第二十章 / 174
第二十一章 / 180
第二十二章 / 189
第二十三章 / 198
第二十四章 / 207
第二十五章 / 2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