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棉花,红棉花》:
我家的书桌不是放在书房里,而是放在卧室里。
我家的房子虽然破旧寒碜,却总算是一组“建筑群”。中间的“主体建筑”共四间:三间正房、一间偏房。三间正房都是用泥砖与木板混合作为墙壁。房上都是灰黑色的瓦盖顶。当时大哥刘道任已与我们分家。靠西即靠近池塘的两间正房是大哥家。靠东的一间正房是我家的卧室。卧室里摆着农村流行的“丁字铺”。除丁字形的两张床之外,房里还有点儿空间,所以就在窗下摆了一张半圆形木桌——这就是书桌。两张床各靠一面墙。农村说的“丁”字,严格地说,应该是“横折”。因为两张床的床尾是拼在一起的,这样是为了节省空间。卧室里靠北墙的床并不是紧贴着墙的,母亲在床与墙之间,留了她与姐姐们洗身的地方。靠东墙的床是两个姐姐的。门后藏着洗身的木盆。床上的灰黑色的粗麻纱蚊帐,发挥了像墙体一样障眼的作用。
正房外靠东边,就着卧室的墙,搭建了一间偏房。偏房由泥砖、木板和茅草组成,显得很简陋。偏房里,靠外是灶,灶往里是餐桌、食柜。再往里,撑着一人高的竹篾席,弄出一间房。这实在算不得房,只是摆着一张竹床。这房是小哥刘式农的卧室,这竹床自然就是小哥无论春夏还是秋冬的床了。
除主体建筑之外,其东西还各有一座游离于主体建筑之外的建筑物。靠东的茅屋,是我家的茅厕和杂物问。靠西的茅屋,是大哥家的茅厕和猪圈。我家没有养猪,所以猪圈改作了杂物间,主要堆放作柴用的树枝和干稻草。
在爹爹练毛笔字及豺狗叼走我家唯一一只小母鸡的时候,母亲挺着大肚子,正在马圈子盖上的悦会计家。
马圈子盖是一块圆形屋场,从古到今,大家都这么叫它。马圈子盖上有两家人:一家姓刘,地主成分;另一家也姓刘,贫农成分。当时那两个刘家的家境与成分是完全相反的——贫农成分的刘家较富,住着瓦房;地主成分的刘家家徒四壁,穷得只剩下地主成分。较富的贫农家的男主人叫刘悦琨,是大队会计。大队的人都尊称他为“悦会计”。
旁边较穷的地主家的男主人叫刘建仁,年纪轻,跟我小哥同岁,也与小哥同辈。
悦会计家原已有三个儿子,春节前刚得了一个女婴。女婴是我母亲接生的。这天,女婴才半月大。悦会计的堂客黎胡玲在房里坐月子,由悦会计的母亲打点月子。
悦会计的母亲个子很矮,人很善良,人们一般叫她“大翁妈”。
母亲坐在悦会计家的产房里烤火,跟大翁妈婆媳俩闲聊,手却不停地在纳鞋底。麻绳穿过鞋底的咝咝声是令人心地踏实的动人乐曲。
产房里的火很旺。大翁妈戴着一双黑布手套在炉边剥棉桃,她把剥出来的白白的棉花丢进身旁的篾筐里,把干枯的桃壳一瓣一瓣地扔进炉里。
母亲没在意屋外是雨落还是雨歇,她午饭后就来了这里,有几层收获:一是来看看她接生的女婴;二是来闲扯打发时光;三是免费享受这里火炉的热气。天近傍晚,雨不知何时已停歇。母亲准备回家做饭了。因为爹爹不会做饭,两个姐姐只能当帮手,还不能完整地弄饭菜。母亲收好针线,反手在背后系紧围裙,穿上木屐,拿着鞋底,挺着大肚子,从悦会计家出来。
母亲出来后,悦会计家旁边较穷的地主家的女主人建嫂子问道:“良伯娘,几时生啊?”
建嫂子喊母亲“良伯娘”,是因为爹爹的名字叫刘孟良,生产队里比爹爹小一辈的人中,不少人习惯喊爹爹“良伯伯”,喊母亲“良伯娘”。建嫂子的丈夫刘建仁,从小到大一直像爹爹的亲侄儿一样,所以他们两口子叫“良伯伯”“良伯娘”,比其他人叫得更亲。
母亲笑着回答:“不晓得几时生呢,反正是I临产的近边了。”
当时农村没有医院,人们不知道预产期,根本不知道几时生。孕妇都凭感觉自己估。估不准的,就可能在路上、山里、田间,也可能在别人家,或在茅房等地发作。
母亲挺着大肚子,穿着木屐往家走。
马圈子盖与我家之间只有两丘田。农闲季节,田里干涸着,齐齐地立着脚踝高的枯稻草桩子。几堆码得老高的稻草垛,像蹲在田边解手的妇女。不知谁家的几只鸡和几条狗,埋头在田里找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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