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话很少,对我们兄妹四个说不上很疼爱,大半辈子在家里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有一点母亲倒是比村里那些买来的媳妇好一些,不用下田地。
我没见过面的奶奶据说是个厉害女人,对父亲的教诲就是:不能让女人上台面。这个台面泛指一切,包括嘴里说上话,心里做得主,口袋里有钱,尤其是对买来的女人,更是不能对她掏心掏肺。也许奶奶在教诲她儿子时,忘记自己是个女人了。母亲看起来并不怎么让父亲操心,也没逃跑的念头,她几乎很少出家门,尽管父亲早就允许她出渡赶集了。
邻居的玉姑也是个买来的外地媳妇,和母亲关系还算不错,二十多年的老邻居了。
玉姑常常从她屋后的菜园子来到我们家厨房,站在门口和母亲说话。她们的本地话其实都说得不地道,尾音多多少少带有点她们出生地的调子。这像一个烙印,时间久了也许你会忘记了,但它其实一直不动声色地存在着。这对姐妹相称的外地媳妇通常都聊些家长里短的话,和村里其他女人没什么区别。
……
“我妈到底怎么了?”有一次我问玉姑。玉姑摇摇头,神色凝重的脸上有种令人担忧的表情,然后叹了口气,朝我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五十知天命,人老了,怕死在外头。”
(二)
妹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生活种种。小学校长平庸无奇,一辈子让她当个勤杂工,在校园里扫地烧水活像个老妈子。唯一的儿子大学毕业也帮不上忙,至今流落他乡打工。一辈子住在学校的瓦房宿舍里,和学生共用大厕所。那是怎么样的肮脏奇臭啊,成百上千人拉的排泄物,出来半天身上还有臭味,拍都拍不散。
妹子说着,竟然扑哧笑起来,拉住姐姐的手没心没肺地说:“你说这样一个呆货,我们姐俩当初怎么都看上他了?简直是鬼迷心窍。”
柳姨感到一丝隐痛从心底慢慢滋生,一寸一寸蔓延她的全身。她有些尴尬地朝小学校长望望,轻松地说:“他也怪有趣的,那时候每次来我们家,我在楼上窗口看见他从街上朝我们家走来,准备进门时都要抬手捋一下额前的头发,好像我们家门前有一面镜子。”柳姨笑起来。妹子显然对柳姨稍显过强的记忆力感到有些不自在,伸脚蹬了一下走神的小学校长的腿,说:
“去,给我们炒两个菜,我们姐妹好好说说话。”
小学校长一走,一种别扭和紧张感便在姐妹中迅速弥漫开来,柳姨抽回自己微微战抖的冰凉的手。
“你的手很冷,”妹子冷笑起来,“你的心也是冷,你来干什么?你这个狠心的老女人!”
(三)
他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个女人的早餐,以及那个女人。
没错,尽管是上午十一点半了,但那女人管那叫早餐。她显然刚起床,穿一身像蚊帐布般的白色薄棉睡衣,宽松大脚裤,背心式上衣,里头裹一件黄色抹胸。她站起来时,甚至能看见她平坦小腹上那颗深肚脐眼儿,穿得够凉快。平胸,长发,白脸光洁,神态慵懒闲散,优越感很强的慵懒闲散。屋里冷气开得很足,她优哉游哉地坐在客厅的茶几边吃早餐——家门预先是开的,留了一条缝隙,因此老代粗重的脚步声刚到门口,门缝里就送出一声柔软的“请进”了。
老代肩膀上扛着水桶,汗流浃背推门而入,一股舒适得令人忍不住打战的冷气扑面而来。
他很感激主人的善意——提前留门。有些人家往往得让你扛水桶站在门外等半晌,不知在里头忙什么重要活儿。老代进门时,看见如上穿戴的她坐在藤条椅子上,平胸上摊一把黑发,手里捏一把明晃晃的不锈钢叉子,正往一块淡黄色的哈密瓜上叉。
她朝老代扬扬已经叉上来的哈密瓜片:“早餐!”她招呼说。
老代怔了一下,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胸口。他边朝电视柜边的饮水机走过去,边瞟这位女士的早餐:一盘切片水果,香蕉、蜜梨、苹果、哈密瓜、葡萄、小番茄、芒果,每种水果两三片,一大盘。假如是米饭,这位女士的饭量可是蛮吓人的。
这就是早餐?老代一边换水桶一边想
(四)
曹慧想起小时候母亲挥着竹鞭赶那头瘦弱不堪的老母牛在山上犁田的事。
老母牛已经很老了,老得好几年都没受过孕,可母亲还在挥鞭子促它下苦力。老母牛伸着瘦细的长脖子,吃力地挪动瘦若麻秆的四只脚。母亲狠挥上一鞭,让老母牛再下点力气,赶在天黑前把田给犁完了。
老母牛挨了一鞭子后,忽然跪下两只前脚带着犁套哗啦一声趴下了。
母亲惊恐地撇下鞭子和犁头奔到老母牛跟前一看,老母牛眼角下留下两行湿漉漉的泪痕,松弛的嘴角泛出一圈白沫。老母牛是活活给累趴了。
刚才还凶神恶煞般挥着鞭子的母亲放声大哭起来,跪在老母牛跟前卸下它脖子上的犁套,母亲哭着数落老母牛:“呵呵呵……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我快把骨头累成灰了都不敢歇停,你哪能这么不经磨啊?起来啊,畜生,呵呵呵……”
母亲哭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绝望,仿佛在哭即将离世的亲娘老子。曹慧站在田埂上惊慌地看趴在田里的老母牛和跪在牛跟前号哭的母亲,她真担心母亲也会像那头老母牛一样突然趴在地上起不来了。老母牛已经趴下了,母亲再趴下,他们这个家也没什么指望了。
现在,曹慧真切感受到母亲所说的“骨头累成灰”的累了。那是从心底泛出来的累,从骨头里渗透出来的累,绝望的累。老母牛累死了,母亲现在也给累得不中用了。
母亲累了一辈子,也没能换来让她的儿女们少吃点苦少受些累,又把她没吃够的苦没受够的累传给她的儿女了。一家人世代都是吃苦的命、受罪的命呢。曹慧想着,心头不禁紧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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