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在青春上》:
慕士塔格的十月,湛蓝的天上只要一阵风吹过,天立马发黑。黄昏一过,沙砾卷起炊烟疯狂地凶进未掩蔽的窗子,窗帘像巫师的袍子翻卷着。猎猎作响里,光沉了。窗外中秋前就凋谢完毕的红柳开始迎接破碎的云朵,昏黑里雪随着朔风一阵紧一阵吼地砸下来。时间只消磨半个时辰,海拔四千米的帕米尔高原就白茫茫一片了。在没有月光的夜晚,白皑皑里是叫人发怵的寂静;那——撕咬的犬吠,欢快的驴叫,昂扬的鸡鸣,牧民的鞭哨,全部销声匿迹;皑皑白雪里找不到一点“活”的痕迹。
志愿者昆仑最讨厌这样的天气。
1
昆仑在慕士塔格峰下一个叫马尔洋乡的小学支教已经一年半了。天一下雪,他买的文化用品就要耽搁一段时间才能送到小学。要去距离县城两个小时车程的小学,一路上要辗转三四次;下了小皮卡,再坐骆驼过河,没骆驼的时候只能顺着溜索才能滑到对岸。一周的伙食除了米饭和不多的蔬菜肉星,昆仑是很难为自己增加营养的。这里不仅他缺营养,孩子更缺营养。就因为条件艰苦,雪莲才离开他去了万里之外的深圳。
雪莲是他的女朋友,一年半前二十岁的他们一起报名参加“深圳募师支教”队伍。通过试讲,体检,培训,各种考验之后他们背着简单的行囊来到了帕米尔高原上。来到这座中国唯一的蓝眼睛民族自治县——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
第一天,一年半前刚到这所小学的第一天,孩子们像从笼子里飞出的小鸟,欢呼着涌向他们。看着孩子们纯真无邪的眼睛,他决定在这支教不再回去了。而雪莲看着他欢快的身影,眉头皱在了一起。
她说:“这教室真破,看那窗户的玻璃几乎掉光了,还有黑板像得了牛皮癣,油漆剥落后没一块是完好无缺的!”雪莲的抱怨像沙棘树的刺,深深地扎进昆仑的心。他告诉她:“既来之,则安之。”可是昆仑没有看到雪莲扭脸的一瞬间,有一大颗泪滑进她的嘴里。他牵着她的手走上讲台,走进孩子们欢天喜地的喊叫声里:“老师好——!”
面对那些孩子,昆仑对雪莲笑了。他说:“你看,你看她们的眼睛多清澈;你看,你看他们的睫毛比你的还长昵!”
也许从第一天开始,昆仑就模糊了雪莲脸上的勉强。
“你到底在乎我多少?”雪莲在吃过晚饭后,依偎着昆仑:“房子!这是房子吗?墙角霉渍一片一片,窗户九个格子八个格子没玻璃,冬天下雪了不冻死人才怪!”
“哪会那么冷,这不是有炉子吗……”
“还有饭,每天都是馕!馕!馕!还有半生不熟的稀粥!咬不动的米饭!半生不熟的米那叫饭吗??那叫饭吗???”雪莲挣脱昆仑的怀抱,尖叫着:“已经七天了!呼吸困难,拉稀!放屁!我还是人吗!”
昆仑摩挲着雪莲的头发,月光下,他瞧见雪莲泪痕划过的脸,漾满了委屈。
“你后悔吗?”雪莲嗓子眼里挤出超低分贝的声音,“要不我们回去吧!”
“呵呵。世界上哪那么多后悔药啊。”昆仑拿毯子盖在雪莲身上,“你看那慕士塔格峰,万山之祖,几十亿年了,它孤独吗?”
而现在,他顶着凛冽的风雪,手里提着买来的练习本,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没有尽头的雪地上,一路咯咯吱吱。他是心疼她的,从一开始到结束。在深圳还没出发前,有报社记者问他们去偏远地区支教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时候,脑海里只一个念头,去那里看看落后的乡村朴实的孩子,不为名不为利,就为了却一个心愿,一个萦绕多年的夙愿。而现在,踏着厚厚的积雪,昆仑的心似乎有些颤抖了。真的不为名?真的不为利?不为名不为利为何还坚守着这茫茫雪山?为何还心甘情愿的守着那几十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在自己一天内放了七十个屁的高原上,高寒,缺氧,低气压,腹泻,支气管炎,甚至咳嗽差点被痰堵死还不舍得离去!为何?到底为何?
雪下得紧了,白了昆仑的头顶,肩膀,拱着的背上。咯咯吱吱里,县城渐渐缩小,咯咯吱吱里,四周越来越暗了……
2
当昆仑提着作业本回到小学的时候,米热古丽带着一大群学生,欢呼着涌向昆仑。他们争抢着摘走昆仑手里的练习本,争抢着拍掉昆仑头顶上的雪,争抢着挎着昆仑的胳膊往屋内拽。
昆仑冻得没有血丝的脸上终于漾出了笑靥。在孩子们的欢呼声里,昆仑的眼眶渐渐湿了。第一天,一年半前刚到这所小学的第一天,也是这帮孩子们飞出教室欢迎他,那时还有她。他记得,她说:“这教室真破,看那窗户的玻璃几乎掉光了,还有黑板像得了牛皮癣,油漆剥落后没一块是完好无缺的!”
时间过得好快,雪莲离开他整整一年了。
那时刚到县上的第一天还没有下乡,因为新鲜,他们去县城里四处走走。两个人坐在文化广场的台阶上看过往的牧民,看排队取钱的军人,看文化馆大屏幕播放的《冰山上的来客》,那时候雪莲眯着眼哼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这里真美!”雪莲将头深深地埋进昆仑的怀中说,“溪水清澈,草原碧绿,牛羊欢咩,天空蔚蓝,云朵洁白。”
“是啊,你看他们的眼睛,有的像宝石一样蓝,有的像墨玉一样黑。”
“那个学生对着你笑呢!”雪莲抬起头,指着远处的一个小姑娘,“呀!你看,她穿得多单薄啊!衣服都破了。鞋也露着脚趾头。”
“你好!”昆仑从台阶上站起来,走向小姑娘,“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米热古丽。塔吉克族。我在马尔洋乡。我十二岁……”他们被塔吉克小姑娘连珠炮的回答逗乐了。
“你读书了吗?”
“姐姐,我在马尔洋小学读四年级,今天来县上买本子,姐姐你真好看……呵呵。”
“这个‘脚印项链’是我最喜欢的。”雪莲从脖子上取下项链给米热古丽戴上。“现在送给你了,哇,你好漂亮!”
“谢谢姐姐!”看着米热古丽欢蹦着隐匿在夕阳里,他们笑了,那一刻他们是幸福的。
可现在,雪莲,你在哪里呢?昆仑抹掉眼角的泪,抖抖身上的雪,跺跺脚上的冰,扎进了教室。
“上课!”“老师好——!”山谷里回荡着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四周的大山已经不再黑暗,天上新的太阳已经升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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