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上四月的黄昏,她回村里来了。下了车,一路所见皆是亲切之物,祠堂,晒谷场,毛竹林,废瓦窑,旧谷仓,长龙桥下哗啦响的小溪流,随处可见的金黄菜花,碧绿的菜畦,乌黑发亮的瓦楞石,越看越欢喜。
她走着,看着,东张西望着,一路行至花爷爷家的窗前。窗内,花爷爷但见一棵粉色小花树挡在窗前不动了,正疑惑着,那身影忽然柔柔地唤了他一声。花爷爷使劲眨了眨眼睛,这是谁家的娃娃,声调儿那么熟悉?就在他皱着眉儿冥想之际,小花树移走了。
窗外一下子空了。
只过一会儿,便听得隔壁乔宝林家有嘭嘭的响声传出。花爷爷一激灵,心想是乔吉,肯定是乔吉回来了。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乔吉薄纸片般的身影。他记得那女孩儿瘦高个,大眼睛,圆脸蛋儿,十几年前离开这里,高中毕业去城里上大学,此后很少回来,她母亲从栗树上掉下来摔死的那一年,她回来过,哭哭啼啼,在灵堂前哭晕过去。后来,她父亲续了弦,找的是梅村杀猪人家的老姑娘梅如玉,她就像失踪了一样,再没出现过。
现在,这姑娘回来了,她回来做什么?花爷爷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花爷爷不想了,想有什么用呢?这世上的事可不是想想就能想出来的。花爷爷捏起泥色酒盅往嘴里灌了满满一大口,酒一入肚,他的神情就变得混沌了。又混沌又迷糊。
一小碟花生米,一碗冻豆腐,一盆螺蛳,这是花爷爷的下酒菜。那盆螺蛳,还是下午去赤水湖里一枚一枚摸来的。花爷爷那少牙的歪嘴巴,吮吸着螺蛳壳里的肉,情不自禁地哼哼唧唧起来。
隔壁屋里吵吵嚷嚷,还夹杂着几个尖声调,那是梅如玉的嗓门儿,硌得花爷爷心头慌慌的。他索性把耳朵一捂,什么也听不见了。听不见好。他可不忙着去探究竟,等明天一早,什么事儿就全知道了。就着朦胧的月光,花爷爷躺下了。酒一下肚,手脚暖烘烘的,正好想东想西。等天儿一亮,他就能把那孩子瞧个仔细,从灵山县回来的人,多多少少总有点变化。
有人说话哼哼唧唧的,不拿正眼瞧人;有人把黑头发染成花花绿绿的,好好的衣服裤子上尽是破洞。不知道乔宝林家的姑娘变成啥样了。
花爷爷一夜无眠,从乔吉想到村东的桃树林,从桃树林想到自家地里的瓜瓜果果,脑子里像跑马场一样,一刻停不下来。桃树林是他的命根子,是毕生心血的浇灌之地。万物都有终,只有他的这片桃树林没有终,怕只怕他百年之后,桃树荒芜成枯木,被肆意砍伐,不得善终。几个月前,村里来了好几拨年轻人,大学生村官,挂职锻炼的,可他们口气太大,根本不把他的桃树林放在眼里。他也不放心把林子交给他们打理。那些孩子,张嘴市场,闭嘴经济,全钻在钱眼里,没一个实诚的。
让娘娘替着想想办法吧,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花爷爷竖耳倾听,只听得夜风从未关严实的窗户缝隙里渗进来,吹在他光溜溜的脊背上。他一阵恍惚,好似躺在古庙的柴房里,背部冰凉冰凉的。下个月就是浴佛节,去趟白云庵吧,让娘娘替着想想办法。
娘娘总比他这个糟老头子办法多。到了后半夜,花爷爷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偶尔有一两声抽泣从邻屋飘来,就像院子里的楝树掉了树叶,轻飘飘的。一想到白云庵的事,他就世事皆忘,马上进入一个清净无为的世界。
第二天,花爷爷还未起床,乔吉大肚子的消息已随着早起的人群和勤快的风传遍了偌大的花桥村。河埠头洗衣的妇女比往日多了好几成,她们咬着耳朵,窃窃私语,过节一样兴奋。几个常年卧床的老妪也在这一天步出屋门,颤巍巍地走到村口老樟树下,东张西望地期待着什么。
花爷爷路过老樟树下的时候,看见好多天不见的路奶奶也坐在那里,老太太头发花白,身子倚靠着大樟树,正和边上人说说笑笑。
她瞧见花爷爷了。老花,快来快来,快到我这边来。路奶奶仰着头,皱缩着核桃脸,向花爷爷直招手。
花爷爷慢腾腾地挪动着步子,往河埠头那边望上一眼,嘴里嘀咕道,怎么连懒婆娘也出来汰衣服了?他嘴里这么叽咕着,眼睛却望着正飘向这里的一片豆荚状高积云,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云彩,中间厚,边缘薄,轮廓分明,就像一片巨型豆荚。他看得入迷,缺了牙的嘴巴吧唧吧唧的,却忘了和路奶奶说话。
云朵飘走了,飘到邻村去了,给那边的人看去了。
花爷爷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望着疑惑不解的路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了。
花爷爷叹息着说,晚上的云也好看,哪天月亮佛(花桥村的人管月亮叫月亮佛,好像那上面真的住着一尊尊贵无比的佛陀)上来的时候,你也得出门走走,一个人不能老在屋子里待着,憋得慌。
路奶奶诧异地说,你晚上还出来走?不怕再跌一跤?你的胆子也忒大了点吧。
不怕不怕,晚上人少,闭着眼睛也能走。花爷爷眯眼笑了。
呀,你还闭着眼睛走路?真有这样的人,越跌越兴奋。路奶奶像个小姑娘一样叫起来。
花爷爷羞涩地笑了,露出鱼尾巴一样的皱纹,还有几颗硕果仅存的牙。
路奶奶叹了口气,把下巴搁在拐杖上,看着花爷爷,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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