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尘》:
小鱼在一个暮春的晚上遇见了江尼,如同所有浪漫电影里的天真少女一样,她一见钟情。
江尼有一张消瘦冷峻的脸,棕色的皮肤洋溢着地中海金色太阳的光晕。他像是极随便地在略显消瘦但极挺拔的身体上套着一件黑色皮夹克,柔软的夹克里面是雪白的衬衫,那高高的硬领和领口的两粒珍珠纽扣显示着它的高贵和时髦,这是今年意大利大都市的流行款式。衬衣领口下,江尼系着一条闪着柔和忧郁光泽的暗红丝巾,这与他那棕绿色的眼睛形成一种奇特的对比,这种触目惊心的强烈对比顿时将小鱼击倒了。
仅从他的衣着装束来看,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将他纳入有钱或没钱却假充有钱的花花公子的队伍里去,这两者的区别凭第一印象是极难辨认的。
但江尼那一头浓密的花白鬈发却将这一判断迅速推翻了,小鱼自然也不例外。她见的人太多了,每天从中午到深夜,站在餐馆光彩熠熠的磨砂玻璃大门内,熙熙攘攘的街景透过玻璃上牡丹芍药盛开的满园春色,既清晰又朦胧,宛如另一个世界般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她能从匆匆而过的行人的衣领和鞋跟准确无误地判断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尤其善于从女人们手指的光滑程度,从染过的头发的颜色和提包的质地式样知道她是否养尊处优。这是小鱼无聊而单调的工作给她的唯一消遣,她是这家地处罗马最豪华的大街上、被誉为这个城市最有名气的、最正宗的中国餐馆的领座小姐。
江尼的同伴们也绝对不属于那种不引人注目的人,男的衣冠楚楚,女的珠光宝气,更惹人注目的是,他们众星捧月似的拥着一位美国电影女明星。
小鱼早已从劈头盖脑的蛮横电视广告节目中得知,这位美国明星将参加国家电视台的周末娱乐大串烧。这个被称为雅俗共赏的节目是许多无聊之辈的宠儿,和小鱼同住一个单元的同胞们每逢周日下午便将电视开得山响,挤在那臭哄哄的长沙发上,跟着屏幕上的一伙人瞎起哄,一串串的噱头引出有双关意思的荤段子,这是意大利人的特长,所有的带喜剧色彩的段子一定围绕着这两件事开展:性和纳税。美国著名的政治家、开国元勋之一本杰明·富兰克林说的“世上只有两件事是肯定的:死亡和纳税”这句话,在中国人所列的富兰克林格言中很难看到,可能是因为中国目前的纳税负担远远不如一些西方国家那么沉重,而且也不带有他其他著名格言里常常渗透出的积极性,因此引不起中国人多大的共鸣。但显然这句话对西方世界的社会状况,尤其是意大利的百分之五十五的纳税压力情况一针见血,所以就成了意大利人最喜欢引用的“谚语”之一。在这同时,意大利人对“死亡”这个词,就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有着尊重的但更主要是忌讳的感情,所以很自然地就将生活中最重要的、最不可避免的两件事“死亡和纳税”转化为了“性和纳税”。小鱼目前自然还未充分体会到“税“这头猛兽对她生活的影响,最使她受不了的是对“性”的露骨和庸俗的插科打诨。随着电视节目风格日新月异,舞女们穿得也越来越少,几个二三流的滑稽演员相辅相成,把这台节目一时异得热热闹闹。
小鱼常自命不凡地藐视这种节目,自从有一天在报纸上看到一组调查数据,说是知识分子和市民收看此类节目的比例为1:8之后,她对那小小屏幕的厌恶感就更强烈了,说什么也不能和小市民们为伍啊!可有时听着客厅里的欢声笑语,觉得自己这是穷清高,挺无聊的,但一时半会又拉不下架子来,只好咬着牙闷在小屋里,睁眼看天上的流云,或一遍又一遍地数对面阳台上春夏秋冬都鲜艳的天竺葵红花绿叶。
她警告自己不能堕落,仿佛那小小的屏幕是一个将她引向黑暗通道的人口。那位美国女明星略显沙哑的带着浓重异国口音的、全然不顾语法的颠三倒四的意大利语是罗马这个温暖春天影视界里的一大景致,小鱼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放着众多美丽的本国明星不用,偏要从那遥远的地方请来这位半老徐娘,她那宽宽的扁平臀部,像麻秸秆似的,与粗壮的大腿极不协调的小腿,使劲隆过的,现在已有势不可当的下坠趋势的巨大乳房,还有那剪得极短的漂成近白色的金发,都给她的形象罩上几分暧昧的下流味道。
“不就是嫁给了个名演员做丈夫吗,她算得上什么明星?”有一天实在听不惯满客厅男人们的啧啧称道,小鱼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关键就在这里,名人丈夫可不是人人都能找着的,可见她有不可忽视的品德。”平时嘴臭得如同粪缸的大厨接上了茬,小鱼知道下面的话八九不堪入耳,便一扭身,甩门走了。
如今大明星就在眼前,在某种意义上,小鱼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一种常人不具备的从容风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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