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克绕过石脊，途中被一只垂死的雷岩兽绊了一下。巨大的石兽侧躺在地，胸部肋骨状的凸起物已然碎裂。这种畸形的怪物骨架并不明显，奇长的胳膊从它花岗岩的肩部长出，它箭镞般的脸上生着一对殷红圆点，仿佛岩石中的烈焰在表面灼烧出的痕迹。那是它的眼睛，卡拉克看着它们黯然失色。
　　即便经历了无数世纪的历练，近距离观察雷岩兽还是让卡拉克战栗不已。它手掌有一人多高，若非现在奄奄一息，一掌就能结果他的性命。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死的滋味向来不好受。
　　这里是战场。他绕过雷岩兽的尸体，更加谨慎地选择前进路线。大平原上到处是奇石怪岩，石柱林立，尸横遍野，草木却难得一见。
　　石脊和山丘伤痕累累，有些地方被粉碎、炸裂，那是飓能者战斗的痕迹。还有一些少见的古怪豁口，那是参战的雷岩兽挣脱岩石桎梏时留下的。
　　周围有很多人类尸体，也有很多尸体不属于人类。斑驳的血液汇成杂锦，有红色的血、有橙色的血，还有紫色的血。虽然尸体都一动不动，空气中却氤氲着一股迷离之音，那是痛苦的呻吟、悲伤的号哭，丝毫不像胜利的欢呼。零星的植被和焚烧的尸堆冒出袅袅黑烟，甚至有些岩块都在闷烧，想必是归尘骑士的杰作。
　　我活下来了。卡拉克一边想，一边捂着心口，快步朝会合点前进。这一次，我真的活下来了。
　　他经历千难万险方才撑到现在。如果他在灭世之战中死了，就会立即被遣返，别无他选；幸存下来，到头来也一样要回去，回到那个噩梦般的地方，回到那片痛苦和烈焰之地。如果……如果他不回去呢？
　　危险的念头，也许算得上背信。他加快脚步。
　　会合点在一块冲天而起的巨型尖石遮蔽出的阴影中。一如既往，他们十个人在开战前定下会合点，幸存者在那里集中。怪了，等他的只有杰兹雷恩，其余八人都死了吗？有可能。这一战尤其惨烈，鲜有更糟的战例。敌人越来越难缠了。
　　不对。卡拉克踏上尖石的基台，困惑地皱起眉头。七把尖端没入岩地的宝剑傲然挺立于此，全都刻着古铭文和花纹，巧夺天工又浑然天成。每一把他都认得，如果主人死了，这些荣刃就会消失。
　　荣刃比碎瑛刃更强，且独一无二、珍贵无比。杰兹雷恩立在围成一圈的七剑旁，向东眺望。
　　“杰兹雷恩？”
　　蓝白衣袍的杰兹雷恩背着双手，转身看向卡拉克。虽然一起战斗了千百年，他的外貌依然年轻，仿佛才三十岁出头。他黑色的短髯打理得整整齐齐，但精美的衣冠沾满焦痕和血污。
　　“怎么回事？”卡拉克问，“其他人呢？”
　　“都走了。”杰兹雷恩的嗓音沉静如渊，充满王者之威。尽管在这若干世纪里他没再戴王冠，但那份气度还留在他身上，他仿佛总是知道该做什么。“你可以称之为奇迹，这次我们只死了一人。”
　　“塔拉内。”卡拉克说。那是唯一一把消失不见的荣刃的主人。
　　“正是。他坚守北边的水道，力战而死。”
　　卡拉克点点头。塔恩总是选择一些毫无胜算的战场去拼命，然后战死。现在，他应该已被遣回那个噩梦之地，那是他们在灭世之战的间歇逗留的场所。
　　卡拉克觉得自己发起抖来。他何时变得如此软弱？“杰兹雷恩，我不想回去。”他低语着，走上前抓住杰兹雷恩的手臂。“我办不到……”
　　话一出口，卡拉克觉得心里某些东西崩溃了。折磨会持续多久？几个世纪、几千年？坚持下去实在太难，每一天都要重新感受烈火焚身和利爪穿心的滋味，先是皮肤被烧焦，从手臂上脱落，接着血肉也燃烧起来，直入骨髓。他能闻到，全能之主啊，真的能闻到！
　　“把你的剑留下。”杰兹雷恩说。
　　“什么？”
　　杰兹雷恩冲那一圈剑点点头。“我们不知你生死，便商定由我来等你。我们做了一个……一个决定，终结约誓的时候到了。”
　　一阵刺骨的恐惧涌上卡拉克心头。“那会带来什么后果？”
　　“艾沙认为，遵守约誓的人可能只需一个就够了。我们或许已经终结了灭世的轮回。”
　　卡拉克看着这位不朽之王的双眸。两人左边的土地上升起黑烟，垂死的哀号在他们身后萦绕。从杰兹雷恩眼里，卡拉克看到痛苦和悲伤，甚至可能有懦弱。这是一个濒临崩溃的人。
　　卡拉克心想，苍天啊，你也支持不住了，不是吗？他们都一样。
　　他转过身，走到一边的矮石墩上，那里能俯瞰一部分战场。
　　战场尸积如山，活动的身影穿行其间，那是一些衣衫褴褛、手持铜尖长矛的人类，不时也出现几个闪亮银甲的身影。四名男子组成的队伍经过，他们或赤裸着粗糙黝黑的皮肤、或披着粗劣的皮衫。一个伟岸的身形与他们会合，他穿一套极其精美的银质盔甲。多么巨大的反差。
　　杰兹雷恩走上前，站到他身边。
　　“他们视我们为神明，”卡拉克低语道，“他们仰赖我们，杰兹雷恩。失去我们，他们一无所有。”
　　“他们还有光辉骑士，那便足矣。”
　　卡拉克摇摇头。“他不会受制于此，我是说那个敌人。他会找到突破口。你知道这一点。”
　　“也许吧。”令使之王没再多说。
　　“塔恩呢？”卡拉克问。焚烧的血肉，那烈焰，那永无止尽、无休止的痛苦……
　　“一人受难好过十人受苦。”杰兹雷恩低声说。他如此冷峻，仿佛是光和热在某个真实而可敬的人身上投下的阴影，一道黑色的轮廓。
　　杰兹雷恩走回剑圈，他的荣刃自手中具现，从雾气中显形，挂着冷凝后的露滴。“决议已定，卡拉克，我们要分道扬镳，不再寻找彼此。荣刃必须留下，约誓就此终结。”他扬手把剑插入岩块，与其他七把同列。
　　杰兹雷恩看着剑，犹豫片刻，俯首转身，仿佛有愧于心。“我们自愿担此重任，自也有权选择放弃。”
　　“我们该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卡拉克问，“他们会如何谈论今日的变故？”
　　“不难，”杰兹雷恩走开几步道，“我们就说人类终于赢得了胜利。圆这个谎很容易，谁知道呢？也许它终究会成为事实。”
　　卡拉克看着杰兹雷恩在焦黑的大地上渐行渐远。最后，他也唤出自己的荣刃，挨着另八把剑扎入石地，随后转身朝与杰兹雷恩相反的方向走去。
　　然而，他终究不禁要回望剑圈和其中唯一的缺口--第十把剑应该在的位置。
　　那是他们失去的人，被他们抛弃的人。
　　原谅我们。卡拉克默念着，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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