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乃裳传》：
两年后，他读完《三字经》《百家姓》等。三叔肚里的墨水有限得很，全倒完了。经母亲提议，全家人咬紧牙关，送他进村里的私塾。母亲让他带上父亲自制的桌椅，还给他捎上麦芽糖、葱。麦芽糖有黏性，表示上课要安心稳坐，不无故离位。葱与“聪”谐音，表示在塾师教育下会变得聪明，而且中通（学问）外直（做人正直）。开学时，拜了“万世师表”孔子牌位和塾师。虽说塾师很疼爱他，然而，贫寒的家境让他无法安心读书，三年后，他只得改为耕读兼半。平日里，他要替人家喂养水牛，或到五螺山捡枯枝树叶，帮母亲下地干活，有时还随大人到外地去打工。只有在劳作之余，方能坐下研攻术业。几年光景，他读了昔时贤文、四书五经，对唐宋话本小说也有涉猎。
那是一年春耕时，他随人到邻县尤溪山区给人帮工，卖苦力，想挣点钱供自己交纳新学期的束惰。“春寒落雨早二月”。他要翻过一座大山，到山那边的水田里去插秧。腹中空空的他，挑着两大筐秧苗，手提放秧用的木制秧船，沿着蛇一般小径，踉踉跄跄地登上又高又陡的山崖。峭峻的巨岩上长满绿幽幽的苔藓蕨草，湿漉漉地滴着水，寒气袭人。他只穿着一件单衣，一阵寒风吹过，骤然一冷，鼻子一耸，打个喷嚏，一不小心，脚底一滑，连人带筐、秧船掉下山崖的水田里，摔得满身污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走在前头的“势头”赶下山崖，劈头就骂：“好你个小子，秧船呢？我的秧船呢？”一看秧船摔坏了，喝道：“快去插秧，扣除一天工钱，抵还秧船钱。”黄乃裳解释道：“这坡路又窄又陡又滑，我实在是无意的。”“势头”手一扬，说：“摔坏了就得赔，废话少说。”黄乃裳气得七窍生烟，大声道：“古时人尚说‘伤人乎？不问马’，难道人还不比一只秧船！”“势头”左手揪住他的衣领，右手指戳着，破口大骂：“蠢猪笨驴，什么伤人乎不伤人乎，秧船是我的，你自个儿摔死又关我屁事！”说毕，又挥拳迎面打来。黄乃裳头一偏，避过拳头，强压住心头怒火，说：“‘势头’！你不要狗眼看人低。你的心肝宝贝秧船在这里，你自己去装吧。”然后就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整整走了一天一夜，到得闽清地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村子，却看不到一个人影。他叩开一座土屋的破柴门，一老妪颤巍巍地过来。他忙迎上去，想讨碗水喝，却一头栽倒在门口。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黄乃裳才醒转过来，睁眼一看，自己倒在土炕上。老妪端过一碗热粥，他一咕噜喝个底朝天，试着下地，到屋外转了一圈，奇怪的是，村子里没见到几个人。
老妪叹了口气，说：“全逃走了。”他细问之下，方知村子遭了难。前天，从尤溪方向来了一股土匪，掠饱而去。昨天又来了一队清兵，说要搜剿土匪，其实比那土匪还凶恶。他们搜遍全村，把值点钱的全都抢走了，还糟蹋黄花闺女，有个不从的，跳进古井里，捞起来时早已咽了气。官兵临走时，抓去强壮劳力当挑夫。因此村中十室九空。
“唉，贼过如篦，兵过如洗，如今信矣！”黄乃裳谢别了老妪，又走了半天，才回到家。一见到慈母，他噙满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林氏不及细问，忙端来姜汤。待他喝完，讲起发生的事，母子俩哭着抱成一团。
好一会儿，他仍感觉到母亲在抽搐，声音哆哆嗦嗦，充满了怜惜、关切和痛恨。她用胳膊环绕住儿子的头，说：“裳儿，我们凭心做事，听天安排。”黄乃裳挣脱母亲的胳臂，抬起泪涔涔的脸，愤愤地说：“我就不信生来就是贱人，低人一等。”“听人讲，上天有个叫上帝的神，比皇帝还大，管着世间的人。上帝派他的孩子到世间来，救嘻穷苦人。”林氏满是皱纹、粗糙的手不断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咱们这里也来了洋人，要人信上帝，说是信了上帝，人就有救了。”黄乃裳破涕为笑：“那是叫作救世教，也叫基督教。信了它，能救自己，也能救世间所有受苦受难的人。”看着母亲的满头银丝，衰老的皱纹过早地爬在她的脸上，他又把头埋进母亲的怀中……他二十二岁那年，正值中年的母亲因天长日久的折腾，劳累过度，竟至染病不起，离开了这苦难的人世间。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那阵子，每每想起生他养他、深爱着他的母亲，没有享上一天清福，弃下他和弟弟妹妹，遽然撒手归天，涓溪未报，反哺不及，怎不令他痛哭失声。
……
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