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杂感
长江
九日午后五时日本海军陆战队便衣队袭扰我上海虹桥飞机场,当夜十一时左右,全上海已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许多人都呼吸着“紧张”的空气,而怀疑“一二八”之是否再临。我那时匆匆赶到北站,打算搭火车离上海,外观上这是对于上海危机的逃避,然而那时是否能“逃”得了,许多人还认为有问题。为了任务,馆中已为我作第二步的打算,万一北站火车不能顺利开出,则另乘汽车至苏州,转京沪火车以达北上目的。
大公报的大本营是在天津,若干先辈惨淡经营了三十年,他的读者密布着辽河黑龙江黄河三大流域乃至扬子江以北地区,扬子江以南,以至珠江流域的知识分子,亦与大公报有密切之联系。“九一八”事件以后,日本军人强迫黑龙江辽河的同胞和大公报分别;最近平津的强占,使大公报的天津版与平津正当报纸一样,合法经营成为不可能。全国目前新闻事业的总中心,也是大公报的新根据地是上海,而日军的行动,又着着威胁上海的安全。日本对中国的侵略行为,往往自己造成些自我麻醉的理论,不是“保侨”,就是“生命线”,近年来要想起“共同防共”的理由,和中国缠扰不清。其实我们不必说些外交上冠冕堂皇的话,中国的事请你干脆少管,你觉得中国对于你侨民不安全(实际上海有什么不安全存在),最好请他们回国,中国防共不防共,你更管不着,中国人自有自己合理的打算。要说中国什么地方是你们生命线,那更是说不通,你以为富于煤铁棉花粮食森林等的中国领土,是你们的生命线,如果你们是今天的中国人,被人这样的逼迫着,试问你们作何感想,因为在中国人看来,这些正是我们自己的生命线所在的地方。
九日虹桥事件,日本一位海军中尉死在我们军用飞机场边,日本军人难免不借题向日本国民煽动,说中国保安队如何无理,枪杀日本军人。其实只要日本国民想一想,如果一位中国军人死在日本军事禁地的横须贺兵工厂旁边,或者被日本射杀在佐世保要塞附近。你们还能容许我们中国人说什么话吗?
沪平通车侥幸平安开出,然而这次时刻最准的蓝铜车,也误了点,因为应付紧急时局的兵车,须得赶快开出,我们在南京下关轮渡码头白等了好几小时,但是也没有人着急,大家心中已自然养成了“军事第一”的主张,保卫国家的当前紧急工作,要算军事,为了国家,我们愿军事顺利的开展。
中国在过去,在民众心理上,没有产生过真切的深入的爱国主义。即是他们的感觉是“国耻”,而不是“国痛”,即是大家对于国家之不利形势,只是精神的感触,而不是切身利害的尝受。九一八事件比较切实一些,但它所给予中国人的痛苦,仍比较限于局部的,不是全般,这次平津被占,同时全国动员,中国人的环境大不相同了。第一,平津已经是中国的心脏部分,和中国各地方的关系太深了。经济上平津固然与华北各省息息相关,痛痒立觉,而因平汉与津浦之长期贯通,南北利害,已相融于一体。北平为全国文化中心,全国领袖知识分子,大半从北平熏陶而出,而各省青年之受教于北平者,亦不下二十万人,今一旦陷于日军铁蹄之下,此事与全国大部有力家庭以极大之痛苦,盖子弟陷敌军而生死不明,非等闲之消息也。
日本焚杀天津,占领北平之后,进而着着增兵,逼着中国不能不出于正当自卫之行动,我们也尽我们交通能力,调遣军队,作应有之布置,因为军运频繁,交通常态破坏,全国旅客无不感觉痛苦,在平时大家一定怨恨军队,而今天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想到给予我们旅行痛苦的是横蛮的日本。
由于日本飞机的无理轰炸和扫射,南北在日机行动半径内的都市,都不得已而撤退妇孺。女人是最安土重迁的分子,而且是最留恋家庭的人物,因为日本的压迫要叫她们离开她们的丈夫,避到寂寞的乡间和遥远的内地,她们太不愿意了。女人们大半不习惯旅行生活,她们拖儿带女的长途旅行,生活习惯完全打破,而新的环境往往应付不来,她们怨恨,她们痛苦,她们虽然一般的缺乏知识,然而利害上她们已普遍的知道日本之为如何可恶的东西了。
家庭教育的主要影响者是母亲,这一代的中国妇女受了日本如此强烈的恶劣刺激,则下一代的中国人思想上会有如何的影响,当可推测而知。日本天天设法防止中国人有爱国思想,即取缔所谓“排日”思想,而日本自己却加紧用铁的事实来教育中国民众,告诉他们国家衰弱的痛苦,和发奋图强的必要。
津浦路明光车站上,一位打红绿旗的站员正高举着绿旗,口吹警笛,命令开车,似乎因为他站在大绿树下面,绿旗没有被司机注意到,他连吹警笛,都没有发生效力,他生气了,再拿着绿旗前进两步,仍然没有影响,他索性再走,他走到我站立的一辆车门边,车厢上正有“开往北平”的白底黑字指示牌,他斜看了一眼,苦笑道:“嘿!还开往北平!天津都不行了!”我随便和着他说:“最多几年后总可以再开北平的!”他被“几年”两字怔着了,赶紧说:“也快,只要咱们队伍一上,就快了!”我看他神色沮丧得厉害,左手虽然高举着绿旗,右手却拿着铜笛不断地摆动,头部左右摇动,逐渐低垂,他口中发出凄凉的声调说:“一家八口在天津,日本鬼子烧杀后,到今天还一点信没有!……”
徐州车站,几位老朋友的士兵,集起来谈天。他们的正饷是除伙食外,尚有余剩,“九一八”国难以后,国家财政困难,军队薪饷不免稍减,当然他们的收人不够支出,感到痛苦,而他们又知道痛苦之来由于国难,国难之成,则全由于日本。于是他们有了期待了。他们期待着国难的解除,来解除自身的痛苦。
我认为中国今后一定能产生真正的爱国主义。不只是感情的,而且是利害的。基于利害的爱国主义,其表现将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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