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出版社曾在2004年隆重推出一套八卷本的“哈代文集”,包括《枉费心机》《远离尘器》《还乡》《卡斯特桥市长》《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中短篇小说选》《诗选》八种,内容涵盖伟大的英国小说家托马斯·哈代的全部代表作,并选用张谷若等翻译大家的译文,问世后深受读者欢迎,如今已脱销多年,早无库存。这次再版,对译文进行了精益求精的修订,而且设计精美,定价合理,是一套值得品味和收藏的文学经典。
《卡斯特桥市长》是哈代的重要代表作之一,既体现了哈代创作一贯的风格,又独创了别具一格的艺术特色。这部小说的内容,不论是在历史的和现实的社会认知方面,至今都有鲜活的意义。打草工出身的主人公亨察尔,经过自身的努力发奋,二十年后当上了卡斯特桥市长,但灾难也接踵而至。由于他的刚愎、偏执,在竞争中陷于破产,并因丑闻而众叛亲离,凄惨地死去。作者通过对这一悲剧人物的描写,揭示了人格的双重性与复杂性,探索了人性与社会发展之间的永恒矛盾。
一
十九世纪还没过完初叶的时候,一个末夏的傍晚,一对青年男女,女的还抱着个孩子,正步行着走到了靠近上威塞克斯的那个大村子韦敦-普瑞厄兹。他们的穿着虽然简朴,却还不算太不像样,可是看得出他们是走了很远的路,鞋和衣服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土,此时这就让外表显得有些寒碜了。
那个男人身材挺拔匀称,皮肤黝黑,神态严刻;从侧面看,他脸上的棱角少有斜坡,简直就是直上直下的。他穿着一件褐色灯心绒短夹克,比身上其余的衣着略新一点。那件粗斜纹布背心上钉着白色牛角扣子,还有同样布料的过膝短裤,棕黄色的皮绑腿,草帽上箍着砑光黑帆布帽箍。在他的背上背着一个灯心草篓子,用一根系成套圈的带子勒着,篓子的一头露出一把切草刀的刀把,从草篓的缝儿里还可以看到一个打草绳用的螺丝转。他那节奏分明、沉稳踏实的脚步,是乡下手艺人的,不同于一般干苦力活的散漫杂乱、蹒跚拖沓的那种。他一路走下去,两只脚一起一落,总带着他本人特有的那种刚愎自用,我行我素,甚至一会儿在左腿、一会儿在右腿斜纹布上交替出现的褶子,也显出了这种神气。
不过,这一对男女赶路的时候真正显得特别的地方,倒是他们一直都默不作声,正是这一点还偶尔引起别人的注意,否则,人家是会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的。他们就这样并排走着,从远处看,显得像是灵犀相通的人在从容低语说着私房话;可是稍近一点看看,就可以察觉出来,那个男人正在看——或者是假装在看——一篇歌谣,他有些费劲地用那只挽着草背篓带子的手把那页歌篇举在眼睛前面。这种表面上的原因是否就是真正的原因,或者是否是装做这样,好避开一场让他已经厌倦的交谈,这除了他本人以外,就谁也说不清楚了;可是他没有打破沉默,所以那个女人尽管有他在身边,却一点也没享受到有人做伴的乐趣。实际上她等于是孤零零地在大路上走,只不过怀里抱了个孩子罢了。有时候,那个男人弯着的胳膊肘,差不多都要碰上她的肩膀了,因为她一直尽量靠近他的身边而又不真地碰上他;可是她好像并没想去挎上他的胳臂,他也没想把胳臂伸给她;对他那种不声不响、不理不睬的样子,她根本就没有感到惊讶,好像还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这三个人到底还是说上了一言半语,那就是那个女人对孩子说的悄悄话,和那孩子咿咿呀呀的应声回答。那是个小女孩儿,穿着短衣服和棉线织的蓝靴子。
那个年轻女人脸上主要的——几乎也是唯一的——吸引力,就是变化多端。她歪着头朝下看那个女孩儿的时候,显得漂亮,甚至标致,特别是在她这样看着,面目斜映着绚烂的阳光,把她的一对眼睑和鼻孔变成透明体,在她的双唇上点起了火焰的时候。她在树篱的阴影下拖着疲惫的双腿缓步前行,沉思默想,这时,就显出一种半带冷漠的倔强表情,好像是那样一种人,觉得在时间之神和机遇之神的手中,也许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唯独没有公平。前面所说她容貌方面的情况,那是造化天成,而后面所说她表情方面的情况,大概是来自文明教化。
没有什么疑问,这男人和女人是夫妇俩,而且是怀抱中那个女孩儿的父母。如果不是这种关系,那就很难解释,为什么他们在大路上走着的时候,总有那么一种惯熟中透着平淡的气氛,仿佛一轮光环老是罩在他们三人身上似的。
妻子多半把眼睛盯着前面,不过并不是有什么兴致,其实就风景本身来说,每年这个时候,英格兰任何一个郡里几乎任何一处地方,风景都和这里相差无几;一条大路既不笔直又不弯曲,既不平坦又无斜坡,大路两边的树篱、树木和其他种种植物,已经到了变成墨绿色的阶段,那些迟早总要凋落的叶子,就要逐渐变暗,转黄,发红了。河边的青草岸和近旁栽成树篱的灌木枝丫,都蒙上急驰而过的车辆扬起的尘土,这同样的尘土铺在大路上像一幅大地毯,让他们的脚步声音沉闷,而这样,再加上前面说过他们全都沉默不语,就让别处传来一声一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很长一段时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一只柔弱的小鸟在唱那古老陈旧的黄昏之曲。说不清多少世纪以来,只要是在这个季节,每当日落时分,在这同样的时刻,这种黄昏之曲无疑一直可以在这个小山丘上听到,而且抑扬顿挫、啁啾婉转都是一模一样。可是等他们走得靠近村庄了,各式各样来自远处的聒噪絮语就传到了他们耳边。这些声音是从前面哪个高处传出来的,不过那地方有树叶遮挡着,眼下还看不见。等到刚刚能看见韦敦-普瑞厄兹村边房屋轮廓的时候,这一家人就遇上了一个刨萝卜的,他肩上扛着锄头,锄把上吊着饭口袋。那个看歌篇的人马上抬头一看。
“这儿有什么生意可做吗?”他晃了晃那张歌篇,指向他前面的村子,不动声色地问道。他以为这个干苦力活儿的没听懂他的话,于是又追问了一句:“捆干草行的?”
刨萝卜的早就开始摇起头来了。“哎哟,老天保佑他会有这么一股聪明劲儿,想得出要在这种季节,到普瑞厄兹来找这种活儿?”
“那么,有什么房子出租吗?一所小房子,刚刚盖好的新房子,或者跟这差不离儿的。”那个人又问。
那个态度悲观的人还是保持否定的意见。“拆房子在韦敦倒是更常见,去年就扒光了五所房子,今年三所;老乡没地方去啦——没啦,连个草棚子都没有啦;韦敦就是这么个样儿。”
捆草工 (他明明就是个捆草工)大模大样地点了点头,望着那座村子接着说:“不过,这儿正赶上有点儿什么事,是不是?”
“对啦!今儿是大集的日子。可你现在听到闹闹嚷嚷的这一套,不过是在骗毛孩子和大傻瓜的钱罢了,真正的买卖早收了。咱整天都在这乱哄哄的声音里干活儿,可咱就压根儿没上那儿去,咱没去,那不干咱的事。”
捆草工和他这一家子又接着走他们的路,不久就进了集场。那儿搭着马棚羊圈,午前已经展出并售出成百上千的马和羊,不过现在大部分都给牵走了。正像刚才那个提供消息的人所说的,现在这儿已经没有什么真正像样的生意了,主要只是拍卖不多几头次等牲口,要是不拍卖是脱不了手的。那些比较高一等的牲口贩子,根本不肯贩卖这种牲口,他们早来也早走了。可是这时候人比早上的时候还多,刚刚涌进来一批随便逛逛的人,里边有休假的短工,一两个回家度假在此闲逛的士兵,农村小店的老板之流的;还有一些人走来走去,在拉洋片的、玩具摊、蜡像、通灵的怪物、一心为公不谋私利的走方郎中、赌套圈的、卖小摆设的,还有算命先生当中找到了共同兴趣和爱好。
我们说的那两个行人,都没有对这些东西用多大的心,他们东张西望想在高岗上星罗棋布的小吃摊里挑选一家。有两家离他们最近,笼罩在落日余晖的褐色暮霭之中,看来差不多同样吸引人。一家搭着乳白色新帆布帐篷,顶上还挂着几面红旗子,它宣扬的是“家酿优质啤酒、淡色啤酒和苹果酒”;另一家不那么新,背后伸出一节装在炉子上的小小铁烟囱,前面有块牌子,上面写着“出售香甜可口麦粥”,那个男人心里掂量着这两块招牌,想到前一个帐篷去。
“不——不——去另一家,”女人说,“我总爱喝牛奶麦粥;伊丽莎白-简也爱喝;你准也爱喝。劳累了一整天,喝点粥挺滋补的。”
“我可没尝过这个。”男人说。不过他还是对她的意见让了步,于是他们立刻走进了卖粥的帐篷。
帐篷里的人相当多,长条桌分两溜儿摆开,大家都坐在桌子旁边。上首尽头放着一个炉子,烧着木炭,火上吊着一口三脚大锅,锅沿擦得锃亮,显出是用铸钟的金属造的,大约五十岁的一个丑老婆子,系着一条白围裙在那里掌灶。围裙做得很宽大,几乎把她整个的腰都围起来了,这样就给她身上增添了一副体面的神气。她慢条斯理地搅动着大锅里的东西。她经营的这种自古相传的稀粥,里面有去壳麦粒、面粉、牛奶、葡萄干和无核小葡萄干,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她用大勺搅动着,以免烧煳。大勺刮着大锅那种沉闷乏味的声音,整个帐篷都听得见。分别装着各种配料的瓶瓶罐罐,摆在旁边那张铺着白布、用支架撑着的案板上。
吴尔夫:“英国小说中*伟大的悲剧大师”。
韦伯:“英国小说中的莎士比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