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孤独之酒》首次出版于一九三五年,自传性的文字兼具冷冽与炙热。
内米洛夫斯基借小说主人公埃莱娜讲述了自己厌恶的童年:遭遇变故的俄罗斯中产家庭,无尽的逃亡,投机的商人父亲,贪婪、自私的母亲,缺席的亲情、畸形的爱情,孤立的境地,只有家庭教师是温暖的。在母亲赶走家庭教师之后,早慧的少女决意用爱情来报复母亲。当成功的报复无法阻止原生家庭的荒唐时,她又做出了一个选择……
“我孤独,但我的孤独苦涩而又令人陶醉。”
在埃莱娜·卡罗尔出生的这处地方,一阵厚厚的灰尘宣告了夜晚的降临,它们先在空中徐徐飘荡,尔后随着潮湿的夜幕落下。一片深沉的红光浮现在天际,风给城里带来乌克兰平原的气息、淡淡青涩的芬芳、泛着水和河边灯心草的清新。风来自亚洲,它滑入乌拉尔山和里海之间,舞动凛冽的滚滚黄沙,干冷、刺骨,向西面咆哮着消逝而去,于是一切都回复平静。苍白的落日,有气无力地被青灰的云遮掩着,沉入河里。
在卡罗尔家的阳台能看到城市的全景,从第聂伯河到远处的山丘,弯弯曲曲的街道两旁摇曳的灯火勾勒出城市的轮廓,而对面的河岸和草丛里,散布着春天最初开放的花朵。
阳台四周种满精心挑选的专在夜里开放的鲜花,烟草花、水犀草、晚香玉。阳台很大,摆放着晚餐桌、椅子、一张细麻布质地的双人沙发,还有一把靠椅,那是埃莱娜的外祖父老萨甫洛诺夫的。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安静地用餐。夜晚的小飞蛾,轻盈地舞动着米色的翅膀,纷纷扑向煤油灯的火焰。埃莱娜坐在椅子上,低头看见院子里的金合欢被月光照亮了。院子是荒芜、杂乱的,不过像花园一样种上了花草树木。夏夜里,仆人们在院里说说笑笑,有时能看见一角衬裙在阴影里挪动,不时传来手风琴的琴声或压低的呵斥声:
“放开我,死鬼!”
卡罗尔太太抬起头说道:
“他们在那儿可真快活……”
埃莱娜在椅子上几乎睡着了。夏季开饭晚,她感到双腿还在颤抖。在院子里疯跑后,腿绷得紧紧的;一想起自己追着铁环跑时不由自主发出的尖叫,她的呼吸就急促起来,那叫声像从鸟儿的喉咙里发出来似的。她的手,小小的、笨拙的手,悄悄握着她最爱的黑色小球,把它藏在口袋里,藏在衬裙底下,塔拉丹布做的衬裙划得她的腿生疼。她是个八岁的小女孩,身穿英格兰刺绣裙,腰间系着白色波纹腰带,两个别针别着个蝴蝶结。许多蝙蝠在天上飞,每当有一只悄没声息地低低飞过他们头顶,埃莱娜的法国家庭女教师罗斯小姐,总是轻轻发出一声惊叫,接着又笑起 来。
埃莱娜使劲把眼皮撑开一半,看看坐在她周围的父母。她看到父亲的脸笼罩着一层黄色的云雾,微微颤动着,像光环一样,灯火在他疲倦的眼中闪烁。哦不,是真的,煤油灯冒烟了,埃莱娜的外祖母对女佣喊道:
“玛莎!把灯芯弄短些!”
埃莱娜的母亲叹了口气,打了个哈欠,边吃边翻阅巴黎来的时尚报纸。埃莱娜的父亲一语不发,用他细长消瘦的手指轻轻敲打桌面。
埃莱娜只像他一个人,她是他忠实的影像,从他身上继承了眼中的火光、大嘴巴、鬈发和棕色的皮肤。她伤心或痛苦的时候,那棕色就近似于黄色了。她温柔地望着他,他眼里看的,心里怜惜的只有他妻子,那面露不快、把他的手任性地推开的妻子:
“放手,鲍里斯……天热,放开我……”
她将灯拉向自己,其他人陷入了黑暗。她叹着气,一脸烦恼和疲倦的神情,只顾在手指上绞着头发。她个子高挑,身材苗条,是个很好的衣架子,近来有日渐丰满的趋势,她用紧身胸衣与这趋势作斗争。那时的妇女都时兴穿着这种像是护胸铠甲的胸衣,上有两个缎子做的兜,胸部就装在兜里,像篮子里装着水果。她漂亮的手臂很白,涂了粉。埃莱娜看着她那雪白的皮肤,白皙、慵懒的双手和修成爪状的指甲,不禁生出一种奇怪的、近似厌恶的感觉。最后,随着埃莱娜的目光落到外祖父身上,她已把全家人都看了一圈。
月亮把光辉静静地投到椴树顶,山丘后有夜莺在歌唱。银白闪亮的第聂伯河缓缓流淌。卡罗尔太太的后颈被月光照亮,那一点亮光,像坚硬而紧实的大理石,也照亮了鲍里斯·卡罗尔的银发和老萨甫洛诺夫细密的络腮胡子,还微微照亮了外祖母那下巴尖尖、布满皱纹的小脸。她还不到五十岁呢,就显得那么苍老,那么倦怠……寂静笼罩这座外省的城市,它被遗忘在俄罗斯的深处,寂静得沉重,深远,忧愁得令人无法逃避。突然,一辆汽车打破了寂静,从马路上跃上喧哗的人行道。跟着是一阵可怕的轰鸣声、轮胎摩擦声、咒骂声,然后雷鸣般的轰响声远去了……没了……寂静……翅膀掠过树梢……乡间小路上远远传来的歌声忽然被打断,取而代之的是争吵、吼叫、宪兵靴子的踏步声、醉了酒,被人拽着头发拉去警局的女人的哭嚎声……然后重新恢复了宁静……
埃莱娜轻轻掐着自己的胳膊以免睡着,她的脸颊红得像火,黑色的发鬈遮着脖子。她把手伸到头发下边,将它们撩起来,她愤愤地想起来,就是这长发在奔跑中被男孩子们抓住,害得她挨打。她带着骄傲的微笑回想起自己在滑溜的池塘边保持住了平衡。她很疲惫,心里觉着美好,四肢却饱受折磨;她偷偷抚摸着受伤的膝盖,膝盖至今还淤青,伤痕累累。热血无声地撞击着她的身体,她的脚不耐烦地踢着桌腿,时不时还踢到外祖母的腿,外祖母没吱声,免得她挨骂。卡罗尔太太用尖利的声音说:
“把你的手放到桌上。”
然后她又拿起时尚报纸看起来,一边叹气,一边有气无力地轻声读道:
“柠檬色斜纹软绸茶会装,上身饰十八个橙色丝绒结……”
她指间绕了一小缕头发,乌黑发亮,出神地用头发轻抚双颊。她觉得很无聊:她不喜欢像城里其他妇女那样,一过三十岁,就聚在一起打牌、抽烟。她可不愿意料理家务和照顾孩子,要她感到幸福,只有在酒店,在摆放了床和手提箱的房间里,在巴黎……
第一部分 001
第二部分 057
第三部分 103
第四部分 141
译后记 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