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伊莎贝尔》抢先发售出版于1936年。伊莎贝尔(Jézabel)即《旧约》的人物耶洗别(Jezebel)。她是古以色列亚哈王的王后,因信奉异教神而迫害众先知,成为恶毒女人的代名词。小说主人公格拉迪斯同样因扭曲的狂热犯下了无可挽回的罪行:法庭上,美丽妖娆的格拉迪斯被指控杀害了一位前途无量的大学生。人群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上了岁数,但保养得很好;她拥有上流社会的情人,可她拒绝结婚;死去的穷学生或许是她的另一个情人;这样迷人的女子为什么非要杀人?继《大卫?格德尔》《舞会》《孤独之酒》之后,内米洛夫斯基全神贯注、彻有效底地描摹出一个魔女形象,以及对青春的病态欲望。
一个女人进到被告席。尽管面色苍白,疲惫中透着慌乱,但依然漂亮。美丽的杏眼溢满泪水,嘴角微微下垂,头发被一顶黑色帽子盖住,看上去还相当年轻。
她双手习惯性地摸到颈前,一定是在寻找从前佩戴的长珠链。但现在,颈前空无一物。她的手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忧伤地绞着手指。急不可待的人群盯着她,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会引起一阵窃窃私语。
“陪审团的先生们想看清楚你的脸,”审判长说,“请把帽子摘下。”
她摘下帽子,所有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她那双裸着的小巧精美的手。
她的女佣坐在第一排证人席,不由自主地前倾身子,想去帮她,但马上意识到当下的处境,涨红了脸,有些不安。
这是巴黎夏季阴冷的一天,雨水顺着窗户往下淌。陈旧的护壁板,屋顶的金色藻井,法官身上的红色长袍,被一道闪电照得惨白。被告看着陪审团的先生们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各个角落挤满了人的大厅。
审判长问:
“姓名?……出生地?……年龄?”
人们听不清被告嘴里挤出的低语。大厅里有女人在窃窃私语:
“她回答了吗?……她在说什么?……她在哪里出生?……我没听清楚……她多大?……我们什么也听不见!”
她一头浅淡飘逸的金发,一袭黑衣。一个女人低声说:“她长得真不错啊。”然后就像在剧场似的,满足地吁了口 气。
站着的公众听不清指控。午间的报纸在人群里传来递去,头版刊登了被告的简介,以及那桩罪行的经过。
这个女人叫格拉迪丝·埃塞纳切。她被指控谋杀了她的情人——贝尔纳·马丁,二十岁。
审判长开始审问她:
“你出生在哪里?”
“圣塔—巴洛马。”
“这是巴西和乌拉圭交界处的一个村子。”审判长对陪审团解释道。
“结婚前叫什么?”
“格拉迪丝,比尔奈拉。”
“我们不是在这里讨论你的过去……我听说你的童年和少年是在一些遥远地区的旅行中度过的,其中许多地方处于动荡中,没有办法做常规调查。所以对你最初那些年的生活,我们主要根据你自己的叙述。你对预审法官声称,你是蒙得维的亚a一个船东的女儿。你母亲索菲·比尔奈拉结婚两个月后就离开了你父亲,你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出生,从没见过父亲,是这样吗?”
“是这样。”
“你的童年在不断的旅行中度过。按照你们国家的习俗,你结婚时几乎还是个孩子,你嫁给了金融家理查德·埃塞纳切。一九一二年你失去了丈夫,然后就过着一种动荡的、四海为家、无牵无挂的生活。自从你丈夫死后,你提到过的居住地有南美、北美、波兰、意大利、西班牙,哦,我跳过了……这还不算你在一九三〇年卖掉的那艘游船上度过的多次航行。你极其富有,你财富的一部分来自你母亲,另一部分来自你过世的丈夫。战前,你在法国居留过几次,一九二八年后,你就在法国定居了。一九一四年到一九一五年期间,你住在昂蒂布附近,那段日子和那个地方会勾起你的痛苦回忆。就在那里,你唯一的女儿死于一九一五年。 那次不幸之后,你的生活变得更加放肆,更加漂泊……你多次恋爱,但在战后那种容易发生艳遇的气氛中,很快就分手。最后,到一九三〇年,你在几位共同的朋友家里,结识了阿尔多·蒙蒂伯爵,他出生于意大利一个非常古老和体面的家族,曾向你求婚,婚事都定下了,是这样吗?”
“是。”格拉迪丝·埃塞纳切低声答道。
“你们的订婚几乎已经公开,但你突然中断婚事。什么理由?……你不愿意回答?……肯定是你不愿意放弃自由自在的生活和这种自由带给你的好处。你的未婚夫最后成了你的情人,是这样吗?”
“是这样。”
“从一九三〇年至一九三四年秋,我们没有发现你有任何感情纠葛,这四年里你一直对蒙蒂伯爵保持忠诚。一个偶然的机会,你后来的受害者进入了你的生活。这是个二十岁的孩子,贝尔纳·马丁,出生低微,是一个从前做管家的人的养子。这种处境肯定很伤你面子,也是你长久以来拼命否认你与受害者有染的原因。贝尔纳·马丁,巴黎文学院的学生,住在圣雅克洼地街6号,二十岁。他开始诱惑你,一位美貌、富有、受惯奉承的上流社会女人。请回答……你以一种快得出奇、几近可耻的速度屈从了他。你先是收买他,给他钱,最后把他杀了。你今天要回答的就是这桩罪 行。”
被告颤抖的手一只慢慢紧握住另一只,指甲嵌到苍白的肉里,失血的嘴唇半张着,却没吐出一句话、发出一个音。
审判长继续问:
“请告诉陪审团的先生们,你是怎样认识他的?……你不愿意回答?……”
“有一天晚上他跟踪我,”她终于低声答道,“那是去年秋天……我……我不记得具体日子了。啊,不,我不记得了。”她失神地几次重复这句话。
“你对预审法官说是十月十二日。”
“有可能,”她低声嘟哝道,“我不记得了……”
“他向你提出什么交易?……喂,请回答……我能想象这种招供对你很困难……你当天晚上就跟他走了。”
她轻轻叫喊了一 声:
“不!……不!……不是这样的!……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