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椭圆浮雕》是一批反映二战集中营题材的最重要的文学记述,其重大的意义堪与塔杜施·博罗夫斯基震撼人心的短篇小说集——《女士们,先生们,请进毒气室》相比。
2.只有深邃的智慧和伟大的情感,才能产生出这样的作品,作品表面上是现代的节制和冷漠,但实际上是在燃烧和激情中产生的。
——雅罗斯瓦夫·伊瓦什凯维奇
《椭圆浮雕》,惜墨如金的简洁文字,缜密而浓缩,似乎是集中营那严酷威胁挤压下凿刻出来的。它一定是艺术史上具有价值、精神上引人入胜的文字,和我们战后写作显示出来的威胁相对立。
——卡基米什·维卡
《椭圆浮雕》收入了八篇短篇小说,是作者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战争犯罪国际调查委员会工作时的文学成果,是文献散文,是包含了种种罪行见证人和受害人证词的文字记录,是关于实地考察和所听到事件的真实记录。故事的主人公被允许谈论他们自己,从他们自己对于人类戏剧、受到局限的理解出发,但同时,他们的谈话却代表了千百万人,让每一个“椭圆浮雕”都变成了“人为他人制定了这样的命运”这一原则性主题的排列。
这些死者里还包括一个女人,铁道旁边的一个年轻女人,她没能逃脱。我们所知道的,也只是通过一个男人的叙述;他虽然目睹,却不能理解。而且,这个女人也只是活在他的记忆之中。
在前往灭绝营的途中,那些被关进铁皮货车车厢的囚徒有机会逃跑,但有胆量这样做的人不多。因为,与不存希望、不示反抗、在暴动中英勇赴死相比,这需要更大的勇气。
逃跑有时候能够成功。在震耳欲聋的火车轰鸣声中,从货车车厢外面是听不到车厢里发生的事的。
方法之一,是拆除车厢底板。在拥挤的车厢里,在充斥着饥饿、散发着臭味和浑身污秽的人群当中,这样的行动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因为连转动一下身子都很困难。在令人窒息的气味中,随着列车奔驰的节奏,密密实实挤成一团的人们在黑暗中不停地摇晃着。就连那些十分虚弱和胆怯的人,尽管自己不可能梦想逃跑,但他们也理解,并愿意为他人提供方便。他们挪动身体,互相贴近,提起沾满粪便的脚掌,为他人打开通向自由的道路。
掀起木板的一端,就是希望的开始。得靠集体的努力把它卸下来。得花费几个小时。然后还要卸下第二块、第三块木板。
在长条开口旁边的人弯腰俯视,吓得后退。必须鼓足勇气,必须尝试手脚并用,必须从这狭窄的开口爬出去,面对盘根错节的钢铁部件,面对从下面吹来的强风,在油滑的车厢底盘上面,摸到主轴,抓紧,爬到跳下去可能求得生存的地点。落在铁轨之间,或者透过两端车轮跳到铁路边缘,有各种各样的方法。然后,要清醒镇静,从斜坡上滚下去,不能让人发现,再偷偷地进入陌生的、诱人的昏暗森林里去。
有的人掉在车轮下面,很快就死去了;有的撞在突兀的砧木上,一根大棍子的边角,被奔驰的列车甩在信号柱子上或者路边的石头上———也很快死了;还有的人或者摔断手臂和腿脚,听凭敌人的残酷摆布。
那些勇敢跳进这轰鸣着的、奔驰着的、敞开着的巨口的人,知道要去哪里。留下的人也知道,虽然他们没有办法从紧锁的车门、从高高的窗口逃出去。
倒在铁道旁的女人就是这样一个勇敢的人。她是第三个爬进底板开口的人,跟在她后面的还有几个人。在那一瞬间,列车上方响起一阵射击声,似乎车厢顶板上出了什么事。很快,射击停了下来。现在,车上“旅行”的人可以看见那黑暗的地方———拆去木板的地方,就像看着坟墓的开口似的。他们继续安静地走向自己的死亡之地,走向 道路的终点。
列车、烟雾和轰鸣声,早已消失在黑暗之中,而周围的世界一切依旧。
不能理解,也不能忘记,这个男人又一次开口讲述。
天亮的时候,这个膝盖受伤的女人坐在铁路一侧水沟边的潮湿草丛中。有人顺利逃跑了,有人远离了铁路,进入了森林,无声无息地潜伏着。好几个人逃跑了,其中两个被打死。只有她是这个样子———不死,也不活。
他发现她的时候,只有她一人在那里。慢慢地,不少人都来到了这块空地上。他们是从砖厂、从村子方向来的。他们胆战心惊地站在那里。远远地看过去,他们中有工人、妇女,还有一个男孩子。隔一会,那儿的人围成了一小圈。他们站在远处,不安地观望了一会儿,但很快又走开了。又来了另一些人,也没有多逗留。他们互相小声地议论着,叹息着,走的时候相互交换着观感。
情况不容怀疑。她乌黑卷曲的头发十分蓬乱,由于眼帘低垂,她的眼睛显得乌黑而恍惚。没有人和她说话。她一再地问,藏在森林里的人是否还活着。后来,她知道他们走了。
天已经亮了,地面空旷,从远处看,一览无余。很多人都听说了这件事。那是极为恐怖的时刻:如果给她帮助,或者掩护,必遭杀身之祸。
一个年轻人站了很长的时间,走开几步,又回来了;她请求年轻人到药房给她买点镇静剂巴比妥。她给他钱。青年人婉言拒绝了。
她闭上眼睛躺了一会,接着又坐了起来。她移动了一下腿,用双手抱住,撩起膝盖上的裙子,鲜血染红了双手。她的死刑判决就在她重伤的膝盖上。她久久地躺在那里,静静地,长睫毛遮住了黑色的眼睛。终于,她睁开了眼睛,看看周围陌生的面容。那个年轻人依然站在那里。于是,她请他给自己买点伏特加和香烟。他为她做了这点事。
水沟斜坡上,不断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引人注目,不断有新的人加入。她躺在那里,不再指望谁能来帮助她,就像狩猎中被猎人打伤、但又被遗忘的垂死的动物。她喝醉了,禁不住打起盹来。一个圈子将她和他们大家隔离开,那种力量令人恐惧,让人不堪忍受。
就这样,时间慢慢过去。一个老年村妇,走开了,又急急返回来,喘着粗气。她走近她,从围巾下面拿出一铁罐牛奶和一块面包。她弯下腰,急急忙忙把东西塞进受伤女人的手中,马上就又走开了。她远远地看着,看她是否能把奶喝完。刚一望见有两个警察朝镇上走去,她就用围巾遮住脸,很快消失了。其他人也都四下散开。只有那个单纯的年轻人,那个给她拿来伏特加和香烟的年轻人,还一直陪着她。但她不想再让他多做什么。
警察走来,谨慎地四下看看。了解了情况后,他们互相商量着。她要求他们向她开枪。接着,她轻声与他们商议:不要把她这个事情宣扬出去;但是,两个警察犹豫不决。
他们离开那女人,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又停下脚步,接着又继续向前走。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但是,那年轻人还是不愿意看到她的“意愿”实现。她注意到,那个友善的年轻人也跟他们走了,他曾经用火柴为她点燃香烟,但是火柴不容易着。她告诉他,森林边被打死的两个男人中,有一个是她丈夫。给人的感觉是,这个消息令他不快。她试着把牛奶喝完,但是想了一下,又把罐子放在草地上。就这样,早春沉重而风多的一天慢慢过去了。在空荡荡田野尽头,有几座矮小的房屋,而另外一边,有几棵不大的、细高的松树,松树枝在空中摇曳着。他们逃跑的目的地———树林,在离铁道较远一点的地方,就在她的背后。这空荡的地带就是她所看到的世界的全部。
那个年轻人回来了。她又对着瓶口喝了一口伏特加 ,他 为 她 点 燃 香 烟 。 薄 薄 的 暮 霭 从 地 面 向 天 空 移动 ,在 西 方 的 天 空 上 , 成 团 成 带 的 乌 云 很 快 地 飘 向山顶。
下班的人们又围了上来,那些一直待在这里的人向他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他们侃侃而谈,根本不顾忌她是否在听,好像她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她丈夫被打死了,在那边躺着呢,”一个女人说。
“他们从火车里逃出来,想往森林里跑,但是后面的卡宾枪开枪了,打死了她丈夫,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打中她的膝盖,没能够跑开……”
“要是在森林里,很容易把她抬到什么地方去。可是,现在,当着这么多的人,就没有办法了。”
这是那个来取铁皮罐子的老婆婆的话。她默默地看着 洒在草丛中的牛奶。
就这样,在天黑以前,没有人想要把她抬走,或者去请医生来,或者抬到火车站去———在那儿,她也许能够被送去医院。没有人做这样的事。她只能死去。
天色昏暗下来,她睁开眼睛,旁边没有别人,只有刚走回来的那两个警察和那个还没有离开的年轻人。她又说, 冲她开枪吧,可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答应。她用双手捂住眼睛,什么也不想看。
警察还在犹豫,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彼此推诿。一个说:
“你干吧。”
可是,她听见那个年轻人说:
“交给我干吧。”
他们还在推诿着、争执着。从低垂的眼帘下面,她看见,一个警察拿出手枪,递给了那个陌生的年轻人。
人们三五成群地站在远处。他们看到年轻人对着她 弯 下 身 子 。 他 们 听 到 枪 声 , 都 皱 起 眉 毛 , 扭 过头去。
“警察应该叫个人来,不应该这样啊。像对待狗一样。”
天黑以后,森林里出来的两个人要抬走她。他们艰难地找到了这个地方,以为她睡着了。但是,当其中一个人拦腰抱她的时候,才发觉她已经死去了。
她在那儿又躺了一整夜、一早晨。中午,法警带着人来了。他吩咐人们把她抬走,还有那边铁道旁边被打死的 两个人,然后一起把他们埋葬。
施潘纳教授
坑底
墓园里的女人
铁道旁边
德沃伊拉·杰洛纳
签证
人是强壮的
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成人与孩子
附录:
波兰批评家、作家谈《椭圆浮雕》 [波兰]耶日·波拉尼茨基 选编
灭绝之地 [波兰]金佳·杜宁 著
译者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