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瓦那超级市场
A1滴答滴
这一带仿佛是北京的一块飞地,空阔、窎远,尽管也有一些零星的高楼,却都淹没在成堆成团的杨树丛里,像是一直撒向远方的杨树团中的几株衰草。刚才,我远远从公交车上看到这边有成片的白色低层楼房,绵延不已,仿佛没有尽头。随着公交车越驶越近,我失去了平行的视线,因而看不到这片白色楼房的远方是什么。
等下了车,进了市场里面,我才发现里面都是四层高的白色小楼,各栋楼错落分布,没有任何可以分析出来的几何规则,无论我站在哪里,向四方望去,都只能看见房子,而且各栋楼的建造和朝向也不尽相同,我甚至看见有一栋标准圆形的房子与缺了一小角的等边三角形的房子。每一栋楼都标有楼号,但号码标注依循的规律却如同出自酒鬼或是疯子或是上帝之手,没有人能够弄得清楚,比如我进去时大门两边的楼号分别是903号和7号,等我转过几栋楼后,两边的楼号已分别是18号与356号。一开始,我试图依据房子的形状与号码相结合的形式在脑子里理出一条清楚的线索,以免无法离开。经过几栋楼之后,我放弃了这一想法。楼房的形状和号码一定是按照对人类记忆进行最大干扰的方式安排的,记清楚它们的难度和记清楚天上的每一颗星星差不多。
如果不是熙攘的人群,我一定会怀疑自己走进了一部恐怖小说或是一座迷宫。但是身边满怀热情行走的人们提醒我,这里不过是某一个生活场景而已。市场里面没有车,人们都有条不紊地走着,在太阳的照耀下,他们步履稳重,笑容柔和,和身边的人聊着天,推着红色的装满各种物品的购物车兴致满满地走着。他们用各种带着口音的话语相互交流,点头致意,只不过,由于楼群的分布,很多人转过一栋楼就完全消失,另外还有不同的人群突然从楼边绕进来,他们使得我总以为眼前的场景并不连贯,就像你一眨眼就已沧海桑田。此外,还有不少人直接从各栋楼里走出来,基本上都是满载而来,肩扛手提背背种种正符合他们需要的物品。这些潮水一样的人们被推到楼群之间的沙滩上,刚刚浸出一个小小的坑,准备享受一下阳光的照耀,又突然被其他房子里面的引力吞没,迅速卷了进去。
各栋楼之间走了很久,看了类型不一的面孔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我打消了向这些消费者打探消息的念头。我想,与其旁敲侧击向他们了解一些模糊的图景,还不如直接找到市场的工作人员来得快捷。于是,我走进了离我最近的一栋楼。
这栋楼出售的是饮料。一楼是各种各样的果汁,颜色各异形状有别的塑料瓶或玻璃瓶成排成行地摆放在直达天花板的货架上,就像是一幅幅立体的拼图游戏。还有几条流水线,一个个新鲜的水果在上面行进,经过一道道工序,顺利地在几座巨大的鼎形榨果汁机里粉身碎骨,成为鲜榨果汁,只遗留少量的果渣。几个工人手持棕叶制的小笤帚和松木制的小簸箕,有条不紊地清理着果渣,他们统一身着白衣,头戴一顶红色的有点儿贝雷款式的帽子,这使他们看起来非常像战场上忙碌的清道夫。
“请问,市场管理中心在哪里?”我问身边一位专心致志地清理苹果渣的工人。
“从这边出去,往西走,绕过三栋楼就到了市场内部的第七火车站,乘火车就能直接到达。”他说。
刚刚绕过两栋楼,我就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比通常印象中火车开过的声音小了很多。待绕过第三栋楼,就看到前方不到两层楼高的地方架着两根在阳光下闪耀着白光的粗大钢轨,钢轨上正停着一辆火车,下面的车站有一座宽宽的楼梯通往上面打开的火车车门。
说是火车,实际上比我们习见的火车小了很多,整个蓝白条相间的车厢也就二三十米长。车站没有几个人,我找到站牌,看到绿漆底的站牌上面用红漆标明的车站名有“管理处”,便沿着楼梯走上去。车厢里的人比车站更少,只有一对老年夫妇互相依偎着坐在车厢最后一排座位上,见我进来,老先生稍稍正了正身子,向我点了点头。我也冲他笑了笑。
火车随即开动。它的轨道都是架在不到两层楼高的半空中,和楼房保持着几米的距离,因而座位的高度刚好和楼房二层的窗户一般高。我坐着看着一侧的楼房窗户,随着火车快速在楼群间穿行,一扇扇窗户像是一帧帧图片一样连接起来活动起来,或敞开或关闭,或拉上窗帘或一览无遗,或有人在内或空空如也,连起来活动起来的窗户居然有了无比丰富的剧情。而火车越往前开,我也就越发觉得了市场的巨大,不但通常的吃穿用品非常仔细地分出了一栋栋房子专门出售,还有门类繁多的餐馆、咖啡馆、茶馆、运动馆、休闲馆,以及汽车专卖店、美容店、博物馆、电影院、动物园,甚至还有天然温泉中心和人造沙滩。我上车时依偎在车厢最后的那对老夫妇就是到温泉中心去的。
我已不知道火车走了多少时间,突然听见车厢内报站名:管理中心到了。
管理中心也是一栋四层大楼,但它是完全的玻璃结构,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已经斜至西天的太阳正将它温和的光芒穿过整整一面玻璃墙洒在地板上。一楼是一个完全敞开的接待大厅,大厅正中是一座人造的瀑布,不过气势浩大的瀑布却如同奔腾的泡沫,悄无声息。我走到跟前伸出手摸过去摸到冰凉而坚硬的一块,再仔细一看,是一堵玻璃墙,水就是贴着玻璃墙滑下去的。
这时,我注意到在偌大的透明空间深处有几排桌子,桌子后面几个身着职业套装的女子正忙碌地处理着手边的工作。
“对不起,请问……”我走向前,问道。
“你好。”其中一个年轻的女孩应声抬头招呼我,她仔细打量了我一番,“跟我来吧。”
我跟在“嗒嗒嗒”的高跟鞋声后面,走到大厅一侧的电梯旁。我几次想和她说话,可看她的神情似乎早已知道一切,便算了。
“二楼,总经理助理办公室,找曹先生就可以了。”等电梯到了一楼,她把我让进去,说了一句。
曹先生正坐在一张宽阔的全玻璃办公桌后打着电话,双脚脚尖轮流点着地面,使压在身下的办公椅能够在较小幅度内灵活地旋转。看到我站在门口,招了招手并指了指他办公桌对面的一把椅子。我走进去坐下,他也不再旋转,而是仔细打量起我来。没多久,他打开抽屉取出一沓纸递给我,看我没有笔,又递给我一支蓝色的签字笔。这是一份调查表,上面列出了很多道选择题,内容涉及一个人的家庭背景求学经历工作经验兴趣爱好希望渴求等等。我粗粗地翻了翻,疑惑地递还给他。曹先生对着电话说了一声“对不起”便捂住话筒移开了电话。
“麻烦你填一下,方便具体安排。”他说。
“我是……”我刚张嘴说了两个字,便听见他电话听筒里传来了很严厉的一个声音:“好了没有?”曹先生冲我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听筒又指了指调查表,轻轻说了声“拜托了”,便又听电话去了。
我逐项填好后,日已西落,一堆堆熟透了的云彩挤攘在西边,浓稠欲流的紫红色使整间办公室以及我能看到的市场部分都浸上了一层辉光。曹先生已经打完电话,此刻正对着电脑屏幕,看他眉头舒展的样子,一定有什么事情得到了解决。
“好,好。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他接过我填写的调查表,认真看起来,一边看一边点头。
“你对我们市场了解多少?”看完后,他问我。
“不多。实际上,我今天是第一次来。”我有点儿犹豫。
“没关系。这个不是问题,你会很快熟悉起来的。有必要向你作个简单的介绍,市场开张两年多了,随着业务的扩张,我们总在招人。我们招人的方式相对特别一些,我们不通过任何渠道发布相关信息,而是在登门而来的人群中间进行选择。有的人是抱着新商场总需要人的求职心态敲开我办公室的门,有的人是因为各种原因偶然进来。”他摆了摆手,阻止我说出自己来这儿的原因,“这么多人,我们总需要有个选择标准。说起来,很简单,甚至你会觉得可笑。我们依据人的相貌选择,再根据这份问卷安排具体工作。我们差不多过半年就会调换一次总经理,在此期间,我们招聘新员工唯一的标准就是和这位总经理的相貌相似。就拿你来说,略显稀疏的眉毛,尤其是两条眉毛在中间隐隐约约连接起来,还有你踏实可靠的面相,是这半年来我见过的和总经理最相像的人。”
“我总算完成总经理指定的任务了。”他长吁了一口气,往后一仰,舒适地靠在了椅背上,目光亲切地看着我,“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我正被总经理电话训斥呢。”
听了他的话,我很是惊讶。我四处看了看,没有找到镜子。这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我走到窗前,室内明亮的灯光和屋外晦暗的夜色使得窗户玻璃同样具备了镜子的功能,我仔细打量起自己的脸。的确如他所言,我的眉弓平直,上面荒原衰草一般分布着的眉毛尽管均匀,却稀疏得很,两道眉毛间的界限也没有那么明显。而眉毛下面方正,颧骨偏低,唇线短窄的那张脸更是陌生得让我恐惧。我用最快的速度与玻璃中的对方交接了一下目光,他流露出的诚挚让我感到慌张。
“你一定对市场的名字感到好奇吧?”曹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此刻,他吐字清楚的声音像是在我的心脏里回响。“这里面有段传奇,市场的老板因为在国内深受刺激,留学到美国,又因为种种原因到了哈瓦那。在那里经过一段时间的打拼,创下了一番事业。其中的具体内容就不多说了,再说,我们能了解到的,能说出来的,和我们从媒体上知道的成功故事没有太大区别。总之,老板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后,决定回国发展。但回国之后,看到国内的种种现象,他的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以前一直认为,现代商业的精髓是刺激人们的欲望,甚至生产欲望、塑造欲望,商家在对消费欲望的满足中获利。现在他认为,长此以往,每个人最终都只会被商业生产的欲望填充和取代,最后成为空空如也的皮囊。哦,不好意思。我又犯了老毛病,总是喜欢玩弄一些所谓的思想。这些都是我总结出来的,老板从来不做这种概括。简而言之,老板认为,未来的商业趋势不是无限地生产欲望,而是保持每个人的欲望平衡。
“你一定会觉得,我和你讲这些太奇怪也太没意思。现在切入正题。老板建立这个市场,就是想进行一下试验,试一试他的想法是否可行,以及由此能否获利。所以,在这个市场里面,来购物者并非真正的顾客,顾客是你,是我,是我们所有这些工作人员。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建设,市场已经有了完整的体系,各种各样我们所熟悉的、所必需的需求和满足在这里都能找到和得到。生老病死,市场无一不关注。所以,一旦你成了市场的员工,你就和市场融为了一体。你的一切都在市场解决。根据你的工作经验和相关描述,”我从窗户玻璃上看到,他扬了扬我填写的调查表,“你做的第一份工作让你焦灼和空虚,第二份工作让你对与他人交流产生隔阂。这两种情况你在市场工作都能得以免除。你将会抛开这一切虚妄的东西,踏踏实实,毫无焦虑地工作生活。市场并不支付你任何报酬,你在市场内的消费也不需要支付任何费用。你的各项欲望由市场进行培育和饲喂,同时,市场也会对你的欲望进行调解和控制。市场将保持其中的平衡,既能促使你勉力工作、人尽其力,又能消除你可能因为欲望失控而产生的不安全感和焦虑感。工作之外,你所有的兴趣与情绪都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安置,使它们像被熨斗熨过,平平整整、服服帖帖。”
“你所说的和乌托邦没什么区别。”我转过身,走回桌子边坐下。
“是的。这有点儿像传说中的各取所需。只不过,它的推动力还是市场和利益,这保证了它的持续性。换句话说,它和通常意义上的乌托邦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不对人们进行无差别的按需分配,它只与自己甄别出来的部分人员相关。这些人员组成的团体与外界的关系,和普通商场与消费者的关系毫无二致。你看一看市场蓬勃的现状就知道,这一切都落在实处,并非简单的构想。”他说,“因为市场刚刚扩大了殡葬业务,需要一个墓园主管。而你,正合适这个工作。你考虑一下,如果有兴趣,明天就可以过来上班。”
……
展开
——阎连科
从李宏伟的小说可以看出,现代主义的种种写作手段在他这样的作家那里已经不是什么舶来品,而是现实对写作的新召唤。这些小说所呈现的世界其实已经极为生猛、鲜亮而浸淫,裹挟着所有生命。李宏伟试图让小说重新在场,在世。荒诞被赋予了坚固的在场感,而他并非嘲讽或批判,因为他在世,所以他无法拒绝这种处境,他冷峻地默认这种荒诞处境迸溅出来的质地暧昧的幽默、冷漠、空洞、紧迫。就此来说,李宏伟的写作具有一种在场的先锋派品格。
——于坚
李宏伟的小说从容出入于当代生活和人性的诸多幽昧不明的灰色层面,构思精巧,叙述沉稳,因充满了想象和推演的乐趣而既丰盈结实、异彩纷呈,又内敛含蓄、弹性十足。
——唐晓渡
李宏伟的写作意志独异、孤绝,他不同于同代作家对欲望叙事的沉溺或抒情传统的赓续,而更多将小说视为一种思想历险的方式。他探查人类社会的深沉结构,反抗俗常的文学定见,那种哲学化的运思,多样的文体实验,独特的语言肌理,不仅使他的想象世界丰盈、饱满,也充满了阅读的挑战。看上去,他更像是这个时代并不多见的文学叛徒。
——谢有顺
李宏伟的中篇小说极具先锋实验性,对当代人的丰富性和生活的复杂度都有很精微的文学呈现。他的小说具有形式美,结构新颖,叙事讲究,人物突出,故事的演绎令人匪夷所思。他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创造性突出的作家。
——邱华栋
但凡做小说者都企望读者关心他创造的人物,与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做小说者又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于是退而求其次;倘若做不到关心命运,仅仅关心一下眼前总是令人心有释然吧。宏伟轻而易举就做到了,直让我钦敬不已。更让我艳羡的是,深谙小说之道的他居然一下就把到了当下读者的脉,找到了恰如其分的叙事节奏,让读李宏伟小说成了名符其实的视觉美味的品赏。
——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