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也反复说过,孔门儒学既非西方的哲学,也非西方的宗教,却具二者功能。其关键就在于:它是以培育塑建人性情感为主题、为核心。所以,它不止有理智、认识的一面,而且更有情欲、信仰的一面。孔子以“仁”释“礼”,强调“礼”不止是语言、姿态、仪容等外在形式,而必须有内在心理情感作为基础。“礼云礼云,玉帛云乎战?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冈为当时“礼”制已完全沦为仪表形式,失去原有作为内在心理对应状态的畏、敬、忠、诚的情感与信仰,于是孑L老夫子才如此大声疾呼,大讲“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要求追回原巫术礼仪所严厉要求的神圣的内心情感状态。但这一“追回”又并不是真正回到原始巫术礼仪的迷狂心理。因为时移世变,这既不可能,也无必要。因之孔子所要“追回”的,是上古巫术礼仪中的敬、畏、忠、诚等真诚的情感素质及心理状态,即当年要求在神圣礼仪中所保持的神圣的内心状态。这种状态经孔子加以理性化,名之为“仁”。孑L子要求将“仁”落实在世俗的日常生活、行为、言语、姿态中。《论语》讲“仁”超过百次,每次都不同。“仁”并无概念规定,随具体情境、对象而参差出入。“仁”既远(“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又近(“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既易(“有一日用力于仁者乎,我未见力不足者”)又难(“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既单纯(“仁者爱人”)又复杂(“未知,焉得仁”等等);既不是某种特定的形态,非常灵活,又与各种心态、才能(如达、果、清等等)坚决区分,相当确定。它究竟是什么?似从无达诂。看来,它乃是以亲子情(孝慈)为主轴,辐射开来却具有神圣性质的爱的人际心理的概括总称。在这里,孔子一方面关上了巫术礼仪中原有的神秘之门(“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鬼,焉能事人”),另方面却强调巫术礼仪中敬、畏、忠、诚、庄、信等基本情感、心态而加以人文化、理性化,并放置在世俗日常生活和人际关系中,使这生活和关系本身具有神圣意义,从而对“礼”作出了伦理心理学的重新阐释。《礼记·哀公问》:“孔子对曰:‘古之为政,爱人为大。所以治爱人,礼为大。所能治礼,敬为大。……弗爱不亲,弗敬不正,爱与敬,其政之本与。’”孔子将上古巫术礼仪中的神圣情感心态,转化性地创造为世俗生存中具有神圣价值和崇高效用的人间情谊,即夫妇、父子、兄弟、朋友、君臣之间的人际关系和人际情感,以之作为政治的根本。它既世俗又神圣,既平凡又崇高,“仁”因之成了人所以为人的内在根据。这就是孑L子继周公之后所作出的重大贡献。如果说周公“制礼作乐”,完成了外在巫术礼仪理性化的最终过程,孑L子释“礼”归“仁”,则完成了内在巫术情感理性化的最终过程。他们两位的伟大历史地位即在于此。周孔并称,良有以也。巫术礼仪内外两方面的理性化,使中国没有出现西方科学与宗教、理性认知与情感信仰各自独立发展的局面场景。巫术礼仪理性化产生的是情理交融,合信仰、情感、直观、理知于一身的实用理性的思维方式和信念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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