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物理学的世界与“自然”世界
一
物理学与哲学是两门公认具有持久性的科学,其中每一门都有一个连续的传统。几乎不可否认,在当今时代,它们彼此疏远了;它们以某种不太能让人理解的方式相互对立。到了19世纪,在物理研究的方法、假设和意义方面,哲学家与物理学家已经基本上不可能达成真正的从而有效的相互理解了;即使双方以极大的善意和热忱试图清晰地理解这些议题,情况也依然如此。19世纪下半叶的物理学家即使接受了某些基本的哲学立场,如新康德主义或马赫主义,也几乎不影响他们真正的科学工作。他们独立于任何哲学问题做他们的工作;他们征服了越来越多的领域,并未因为在解释形式数学工具(比如麦克斯韦的理论)或者最终物理原理(比如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有效性的过程中不时出现的困难而偏离方向。
在这方面,现在情况已经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诚然,数学物理学今天仍然满足于可以用实验确立并且可以给出精确数学表述的内容,这与它从来没有放弃的基本态度相符合;它拒绝跟随哲学进入既不能用实验也不能在数学上确证、从而几乎总有争议的领域。但物理学现在知道其基本工作面临着一直属于哲学领域的问题。物理学凭借其自身的权利就空间和时间、因果性和实体、可能知识的界限、科学陈述和实验结果的认知意义等方面提出了问题。因此,它现在把转向“哲学”看成一种可靠而有效的上诉法庭,即使不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至少也是为了寻求建议或新的观点。数学物理学与哲学之间那种令人不满的关系也因此变得比19世纪的通常情况更严重。所涉及的特殊哲学倾向则是次要问题。更重要的是,物理学和哲学所使用的最基本概念在含义上达不成一致意见,例如“空间”、“时间”、“因果律”、“经验”、“直观”等概念的含义。
有时仿佛说的是两种语言,它们听起来一样,但又是完全不同的语言。物理学家和哲学家对这种状况有不同的评价,物理学家往往(当然,不是总是,但大多数情况下是如此)把哲学的语言看成不科学的,而哲学家(当然不是总是,但足够经常)则在这场辩论中有些良心不安,因为他们认为在微分方程、张量演算或群论的形式主义灌木丛中无法抵达物理概念的底部。这种良心不安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无论哲学如何哲学地表达自己,无论可能采取何种“立场”,都不可能不理睬世界这个问题!特别是,物理学难道与我们周围的世界没有关系吗?物理学的公式难道没有回答“真实世界”(无论这里的“真实”可能作何理解)的问题吗?甚至当哲学认为无法接受物理学给出的回答时,甚至当哲学认为它基本上不成功时,哲学也仍然要以某种方式处理这个回答,即使只是为了反驳。尤其是,哲学必须试图理解这个回答。即使哲学只关心落在另一个科学半球的东西,即所谓的“精神科学”(Geisteswissenschaften),哲学也时刻不能忘记,数学物理学位于我们心灵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基础之处,我们首先正是很天真地按照数学物理学教给我们的样子去看待世界和我们自己的,我们提问的方向和方式本身已经被数学物理学预先确定,甚至对数学物理学持批判态度也没有把我们从它的统治中解放出来。内在于数学物理学的科学观念决定了我们当代生活的基本事实,即我们的“科学意识”。
现如今,数学物理学与哲学分裂了,彼此相左;它们互相依靠,尽管不得不时常承认它们相互之间无法理解。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我们必须首先设法找到一个共同基础,一个共享问题的基础,使我们的问题不致从一开始就失去目标。有共同基础存在吗?应该到哪里去寻找它?如果在当下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我们就不得不考虑是否可以在过去找到它。
我们知道,曾几何时哲学与物理学之间的这种硬性划分并不存在。我们还记得牛顿著作的标题:《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对伽利略而言,真正的哲学与关于世界结构的真正科学是一致的。同样,笛卡尔的整个物理学也包含在他的《哲学原理》(Principia philosophiae)中。17世纪的自然哲学是“自然科学”(scientia naturalis),是纯粹而单纯的科学,是中世纪和古代科学遗产的继承者。17世纪声称,它为这种“科学”赋予的基础乃是一切人类认识的基础。莱布尼茨第一次在物理学与形而上学之间、自然科学与哲学科学之间打开了一个缺口,但莱布尼茨本人也以一种特别鲜明的方式表达了它们的本质统一性。到了18世纪中叶,新自然科学与新哲学分道而行,尽管它们的共同起源永远也不会被忘记。此外,刚才提到的物理学与哲学在当代的严格划分恰恰根源于这两门学科的这种历史,该历史把它们从原初的统一引向日益疏离。
因此,我们必须试图通过回到最初的状况即17世纪的科学状况来获得那种共同基础;从这种状况我们可能会对目前的困难有所领会,即使我们只是更好地理解了这些困难的本性。我们不应忘记,当代科学的所有基本概念都是在17世纪被赋予如今权威的印记的。物理学的基本概念,至少是“经典”物理学(用现代物理学的习语来说)尤其如此。无论现代物理学的基础即将发生或已经发生的变化有多么巨大,没有人会否认现代物理学正是站在经典物理学的肩上,从而站在17世纪物理学的肩上。
对物理学历史基础的反思并不是一个完全任意和不相干的开端,因为物理学本身,甚至在其最近阶段,已经被迫一次次地回顾过去以认识其诸多基本概念的有限性。于是,被用来指17、18、19世纪物理学的“经典物理学”乃是源于量子力学和相对论与伽利略和牛顿力学的基本概念之间的争论。当时,机械论与唯能论观念之间的物理学内部的争论引出了马赫和迪昂的历史研究。在我看来,我们要做的乃是把这种朝着历史起源的转向变得更彻底。这不仅是问题本身的要求,而且与我们认识世界的的基本预设密切相关。
……
展开
★“哈里斯清晰呈现的观念史将会引发热烈争论”
——《出版者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