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黄金》:
几年之后,当季少自在沉寂的囚室里,仰望着一方被铁栅栏分割的天空,有幸与那只金色的马蜂重逢。尽管马蜂不可能活得如此长久,但他仍固执地认为,这一只马蜂就是那一只马蜂,那一只预兆着他命运改变的马蜂。
那是个适合睡懒觉的星期天,天气晴朗得就像老婆脸上的微笑。一只蝴蝶在他的梦中翩翩飞舞,忽然飞进了他的鼻孔…… 他打了个喷嚏,醒了。睁开眼,看见女儿小珏嬉笑着俯视着他,鲜红的嘴唇像百合花一样盛开,纤细的手指捏着一根长长的头发。
他恼怒地哼了一声,才发现小珏没穿外衣,便示意她自己去找。惠芬不在,惠芬今天上白班,而他上中班,倒班的家庭难得有一个圆满的星期天。
小珏把衣柜翻得乱七八糟,终于找到了她所需要的蓝色运动服,这也是她的校服,只要学校有什么活动,就必须穿上,因使用频繁已洗得有些发白了。
他躺在床上,懒洋洋地看着女儿对镜弄姿。小珏才九岁,已懂得爱美了,只是校服太大,穿在身上松垮垮的,不如穿小花裙漂亮,镜子里的小珏便皱紧了眉头。他想,钢城就是一座大军营,大人们穿工作服,小孩穿校服,人们相同的地方太多了,连气味也相同,都有一股甜甜的铁腥味。
阳光透过窗纱,投下一幅美丽的图案,有吴依软语声声传来:“米酒!米酒!”像一声尖利而急促的鸟鸣,卖这香甜可口的东西已成为江浙人的专利。此声刚落,彼声又起,那是一声穿云裂帛的楚腔:“玻璃瓶卖——”外地人听不懂这湖北话,常误听为“剥你皮卖”,吓得一跳。随着住房向高空延伸,叫卖人已不再走街穿巷,而是拿着电喇叭仰天长啸,颇有流行歌星的神韵和风采。
小珏终于打扮完毕,模仿着时装模特的派头,把一只手潇洒地插进裤袋,准备走“一”字步了。突然,她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闪电般地抽出插在裤袋的那只手,“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迅速扑向他的宝贝女儿,就在这时,一只金色的马蜂从小珏的手上飞了起来,嗡嗡地盘旋着,然后栖息在吊扇的一片叶子上。
他呆了,小珏也呆了,停住了哭声,怔怔地望着吊扇上那只硕大的马蜂,仿佛珍珠港的舰队遭到了日本“神风”敢死队的突袭,一时难以从机翼的阴影下清醒过来。过了一会儿,小珏似乎意识到疼痛,捂着手哇哇地哭着,显然是被马蜂蜇了。这可恶的马蜂!它是怎么躲进小珏的裤袋里的呢? 在小珏嘹亮的哭声中,他拿起一本《诗刊》,踩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地接近马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一拍,“叭”地一声,电扇转动着,而马蜂却狡猾地躲过了袭击,嗡嗡地示威了一圈,便飞向了阳光灿烂的阳台,消失于明净的秋空中…… 小珏仍捂着手痛哭,手心已红肿得像块新鲜蛋糕。他给她涂抹山西老醋,又擦金霉素眼药膏,仍止不住她的哭泣。只有去医院了。
就是在医院里,他遇到了厂长。厂长的头上缠着绷带,浮肿的嘴唇上涂着蓝药水,怪模怪样地对他微笑,笑得他不禁倒退几步,半天才醒过神来,认出了本厂的大人物。
他以为厂长遭到了暗算。目前厂里正在精减职工,大搞“优化组合”,向现代化企业标准进军,裁减下来的人员就吃不成“钢铁饭”了,被分配到即将“断奶”的劳动服务公司从事“第三产业”。这些新名词搞得人心惶惶,谁都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谁都不愿成为筛落的渣,厂长的日子很难过。
他同情地望着厂长,厂长明白了,笑了起来,蓝嘴唇衬得牙齿很白。
厂长说,他家门前的下水道井盖被人偷走了,他下中班回家,便掉进了黑暗中的陷阱。还好,只摔破了脑袋,有人比他摔得更惨,把腿摔坏了。医生说,他是此类病例的第八个。
“第八个是铜像。”厂长说出了一部曾风行一时的外国影片的片名。铜像还站着,岿然不动。厂长宽容断定,井盖被盗并非本厂职工所为,还没有哪个小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肯定是农村来的流民干的,他们以为钢城遍地是钢是铁,便成群结队地来了,结果发现只有铸铁井盖没人看管,撬起来就可以换钱。
厂长说,你们车间的冯杰不是喜欢搞小发明吗?我建议他发明一种不能卖钱的井盖,流民就不会无端地制造城市的陷阱了。
厂长听说了马蜂的故事后,不禁大笑起来,一笑就牵动了嘴唇上的伤口,疼痛得发出了吮鱼刺似的声音。
厂长说,你是诗人,你思索过命运吗?命运似乎充满了偶然的色彩。比如马蜂躲在裤袋里,比如人掉进下水道,都是偶然,但又是必然。因天气转冷,总有一只马蜂会钻进晒衣架上的裤袋取暖,因井盖被盗,总有人会掉进陷阱里去。说到此,厂长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你知道吗?你的工作要变动了。
他一惊,难道自己也被“优化”了吗? “调你去工会,下星期报到,虽然这消息对你来说,来得太晚了,但毕竟是个好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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