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希耶会铭记“第一天”,他们共同度过的第一天,似梦如幻。
那整整一天就像一场梦:你如此开心,幸福到了极点,仿佛这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但同时你也怀疑——这是在做梦吗,我真的过着这样的生活吗,这一切有可能是真的吗,你内心深处这种全新的存在感——我的意思是,这有可能是真的吗?直到梦醒——
不仅是因为太过美好而不真实。的确美好,但不只如此。没那么简单。有许多东西让人感觉不真实。非常之多。贝希耶感受到平日里少有的柔软、秩序和自如。没什么能伤害她、扰乱她或令她沮丧。绝对的极乐状态。没有任何别的情绪能够侵入她,一星半点儿都不能。
贝希耶将永远铭记那梦境般的一天。
当她还身处其中时,她就清楚这一点。所有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她心中洋溢着的极度欢乐,这种幸福感,不可能是真的。
某种她从未有过的生活。某些她从不知道的东西。她感到喜不自禁,感到真实生活中的一切都不真实。仿佛有一块棉布在她和世界之间展开。透过棉布,她看到的一切都显得非常美丽。既奇怪,又美丽。
他们在散步,涵丹就在她身旁。
沿着海边。他们时不时停下来,望向大海。苔藓在水中摇曳,随着博斯普鲁斯海峡逐渐变深的蓝,从深绿变成浅绿。棕色海藻坚硬、蜷曲。石头上的“绿毯”丝滑。他们看着这些废物。各种各样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废物。它们也都美丽。
贝希耶指给涵丹看,在离海岸稍远处浮着一个洗衣盆。完美的红色塑料洗衣盆。它就这样一路自行漂过。它没令大海变丑,完全没有。相反,它给大海增添了亮丽。对博斯普鲁斯海峡而言,它是独特的废物。一块伊斯坦布尔废物。博斯普鲁斯海峡水域因它而更加美丽,因它而被伊斯坦布尔化。今天,所有一切都美化了整个世界。今天,就是如此。
一艘巨大的俄罗斯轮船经过,仿佛一座漂浮的塔。这艘船左转右转,经过他们。所有经过他们的船只——即便是最丑、最笨拙的——都带着某种高雅和优美。经过的船只溅起欢乐的海浪,沾湿了他们。
肥肥的海鸥们来来去去。它们一会儿尖叫,一会儿又不叫。
涵丹的味道也是如此。贝希耶有时闻得到,有时闻不到。涵丹的味道时隐时现。
有时,贝希耶伸出手臂搭着涵丹的肩膀。每当此时,涵丹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流淌过她的灵魂。贝希耶变完整了。涵丹出现后,贝希耶是完全的。她成为了一个完全的人。完整无缺。
如果她没有不断地微笑,那是因为她的鼻子上长满了雀斑;如果她没有不断地微笑,那是因为她想哭。幸福得哭。她想嚎啕大哭,因为她与涵丹在一起了,因为她找到了涵丹。
但她最终没有哭。她为什么要哭?她内心充满欢笑。
但她没哭。她为什么要哭。她内心充满欢笑。笑声引着她前进。
他们坐在清真寺门口的餐厅角落里。他们坐在外面的圆胶木餐桌旁吃饺子。
涵丹——饥饿的孩子——吃了一大份饺子。喝了可乐。贝希耶一点也不饿,而且感觉好极了。她只吃了盘子里三四个饺子。她只需要吃这么多。她甚至不需要吃这么多,她不想吃这么多。和涵丹在一起,她要变瘦。瘦得像尺子。像刀。她要变成崭新的贝希耶。太棒了!
他们上了的士,开往涵丹家。一切好像很自然。甚至没有事先商量过——
也不是完全没讨论,但和没讨论差不多。也许贝希耶说过:“今天我可以去你家吗?”可能不是原话,但是类似的意思。
“你当然可以来。”涵丹说了类似的话。她就是这么说的。还强调了一下。
像是说:问什么呢?你当然可以来,你必须得来。我们应该在一起,我和你,涵丹和贝希耶。难道你不明白吗?永远在一起。
一切进展得意外顺利。
贝希耶不敢相信自己,她的生活变得如此容易,如此柔软,如此顺畅。过去的生活是多么挫折,什么也做不了……
没本事,不成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抓住机遇,向上,向上,向上。她曾经一文不值,孤单,被弃,被生活抛弃,被忽视,是个透明人……
贝希耶不相信眼下的一切。她还活着吗?她属于这里吗?这里是哪儿?这是谁的世界?
这不是贝希耶的世界。这不是她的世界。那么,这是谁的世界?谁生活在这里,这个世界是谁的?这个将贝希耶一掌推开的世界,这个不接受贝希耶的世界,是谁的世界?
但和涵丹在一起,贝希耶找到了归属。
贝希耶不相信她的生活中出现了顺畅和柔软。“你当然可以来。”她说。她就是那样说的。就是那样。
后来,甚至很久以后,每当贝希耶回忆起这一天,他们的第一天,每当她在记忆中将这天分解成一片一片,每当她想要寻求安慰、救赎或逃离之路,她总是怀着惊讶。惊讶自己居然会记得涵丹说过的每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