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居圪垛村后这数十年间,神倌赵广泰几乎将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庙院里,除了每月的初一十五和年节给大小殿上香,他常常会坐在那块石碑前默默念经,一念就是大半天光景。四清以后,村里再没什么人敢往庙院里去了,而赵广泰照样去,照样让香烟在每月的初一十五和年节从庙院里袅袅升起,照样在那块石碑跟前长时间打坐默祷。拆庙通知下来后,神倌来庙院的次数更为密集,到后来几乎每天都会默默来一趟,把大殿和小殿每个角落都清理一遍,奉上香,然后面对着那块石碑坐上一阵子,他似乎对那四幅古怪图案有着无穷无尽的迷恋,似乎要赶着从那里面寻出什么宝贵的秘笈来。渐渐地,赵广泰一旦走进庙院的门甬,就会有一些好奇的村里人从上村下村前村后村零零散散地聚拢过来,探头探脑地跟着走进庙院,都想看看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气氛里,神倌到底会弄点什么诡秘的事情。根旺看到过,一门二门和三门里的大爸大妈先后都来过,桐树园子老寡妇五娘娘也来了,正巧碰上驴娃子队长,驴娃子队长断喝一声,不让她进去,说你钻到牛鬼蛇神窝子里作甚你还是不是公社社员,但是五娘娘似乎很犟,对着驴娃子队长捩了一下脑袋,小脚却直往庙院里颠。驴娃子队长嗔怪着,竟也跟着进来了,一走进庙院,望着袅袅缭绕的香烟,他没再做声,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嘴烂牙缝里喷出一团浑浊的雾。
在根旺的记忆里,他走近神倌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他没有惧怕过什么,及而好奇。他喜欢看赵广泰捯饬那些稀奇古怪的法器,常像影子一样跟在神倌身后,没完没了地追问。他问他真的能把山里的野生弄得很听话吗?问他天底下真的会有狐仙爷吗?问他后村庙院里深更半夜经常会有呜呜的怪叫,是花娘娘在哭吗?诸此种种。
丢碑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后晌,赵广泰去到根旺家,亲自把根旺的铺盖卷子搬到前圪落,摆放在自家炕上,还特意在根旺的铺盖底下铺了一条厚厚的粗布褥子。晚上,他告诉多少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根旺:“明天我要出个远门,你把家里看好了。”
根旺梦寐以求的向往就这样实现了。要知道,寄住到前圪落一直是根旺的愿望,理由其实很简单,是神倌的经歌吸引了他。是什么时候的一个晚上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去前圪落,就在院外头,忽然传来一阵低沉而悠扬的调儿:
一炷信香点东方
点起东方青衣裳
青毛狮子青毛将
青毛褡子挂两旁
昊天皇敕——
……
尽管他无法真正明白经歌里的内容,但他觉得这调儿好听极了,甚至觉得经歌的发音本就应该那样含混不清,他实在没想到神倌爷还能唱出这么让人着迷的调儿。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调儿是神倌爷神事里的经歌。
昊天皇敕!
根旺同样不能领会经歌每一段结尾时的那一声长长的调子的含义,但在不知不觉中,这四个音符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底,神倌每次都把这一句唱得字正腔圆,郑重其事,有时会把最后的调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意味深长,宛如幽怨的哀告,宛如深长的呼唤,居然让他的心里滋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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